今天看到萧瀚的一条微博：
这国历史上一直存在大规模食人问题，无论是因为饥荒还是因为战乱，抑或任何其他原因，总之，这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我读西方的历史，从未读到过像中国这样大规模的食人史实，即便零星的食人史料都不常见，但读中国史，则随处可见食人，包括大量野史笔记章回小说，有些书里甚至还有食人菜谱（比如《南村辍耕录》）。我认为，食人问题的根源不在经济，而在信仰，在于宗教。我不太相信有着613条日常生活戒律的尤太人会发生大规模食人现象——是的，我说的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也不相信其他希伯来传统下的人类社会会出现大规模食人现象（当然包括穆斯林）。宗教的根本是人类对自身圣洁生活的追寻，时常表现为大量的饮食禁忌，而食人必属于最严厉的禁令与禁忌范畴，因此，即使遇到特别困难的时候会有人突破这最严格的戒律，但一定不会是大规模的，相反，宗教土壤极度稀薄，饮食几无禁忌的族群，一旦发生饥荒等严重经济危机时刻，发生大规模食人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国的大规模食人传统，既没有在史学中成为重要主题，也没有引起世人足够重视，世俗伦理中对食人也没有什么绝对禁忌，数千年来史不绝书，几十年前还屡次爆发，估计它不会就此消失在未来的时空烟云里。
我回了一条：
“食人问题的根源不在经济而在信仰”这话有失偏颇。作为一个体量巨大的农业国，地处旱涝频发的季风气候，大饥荒的频度和烈度自然更大。我很反感总拿“中国人没有信仰”来说事。即使没有信仰，正常人不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去吃人。吃人多能说明中国人历来活得惨，不能说明中国人没有信仰所以是坏种。
然后我就被他拉黑了，理由是：
“看来你是理解不了信仰，我说过了，不要再在我这儿为吃人辩护，为吃人辩护者一律拉黑。”
我很惊讶我的评论会被理解为“为吃人辩护”，而且还被他诊断为“理解不了信仰”。（注意：不是“不理解”信仰，而是“理解不了”信仰，基本上也就是我的智商没救了的意思）。
我还记得几年前，萧瀚在药家鑫案引爆舆论的当口大力鼓吹废除死刑。当时我还认为，这种对提高大众对废死接受程度毫无益处的行为只是他书生意气以至一时冲动、宣传策略失误而已。然而这一回，我真是不得不怀疑他的真实水平了。
我在评论里表达的观点是不能忽略经济因素以及背后更基本的社会乃至地理气候等因素对吃人现象发生的频度和烈度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否存在、程度如何完全是可以讨论的——但不管怎样，关于导致吃人的原因的讨论是属于事实判断的范畴。然而在萧瀚那里，这却被理解成了我对吃人现象的一种价值判断，成了我对吃人的“辩护”。
我没有和萧瀚一样从“信仰缺失”的角度来批判中国的吃人历史，于是被他认为是为吃人辩护。这不仅是混淆了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而且还是非常典型的“单一归因”。
更何况，即使是单一归因，归到“中国人缺少宗教信仰”上，也真是让人呵呵了。
萧瀚说我在为吃人辩护，但细读他原博，就会发现他的主旨也并不是单纯批判中国的食人现象——这是板上钉钉的不容于现代社会道德的现象，本来也不用再费唇舌批判什么了。他只是把中国食人现象远多于西方这一事实拿来当作论据，用来肯定宗教信仰在道德构建中发挥的作用罢了。
说穿了，他想表达的无非是这么一个观点：因为有信仰而不吃人的西方人比没有信仰所以经常吃人的中国人更道德。
换一种常见的说法：信仰，或者狭义地说，宗教是道德的基础——至少是前现代社会道德的基础。前现代社会，如果没有宗教信仰，就支撑不起社会的道德观。
请再容许我略微不负责任地推论一下，萧瀚想说的其实是：自古以来“信仰缺失”的中国人，从根儿上就好不了。
对此，我想说，现代文明源于西方，其重要土壤之一是基督教，这当然没错。然而，西方文明之所以能发育成现代文明，恰恰是源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这一次次的社会运动对中世纪式宗教信仰的反思与批判。
按萧瀚的逻辑，有信仰的西方人不吃人，没信仰的中国人吃人，所以有信仰是好的。那我也可以反过来说：历史上，有基督信仰的西方人政教合一，迫害同性恋和异教徒，而没有信仰的中国人政教分离，各路神仙哪个有用拜哪个，没有大规模迫害同性恋和所谓异教徒，这是不是也能证明像中国人这样没有信仰更好一些？
更何况，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比如一些原始部落，吃人不仅不是宗教信仰所禁忌的，反而还是宗教信仰所鼓励甚至要求、完全符合他们的道德的，这又怎么说？
让我们作一个类比。如果我们要批判中医，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当然是现代医学的理论与实践。那么现代医学的前身是什么？自然是西方的传统医学——比如放血疗法。萧瀚的这种论证，就好比是：中医拥护者举了个例子说某某中医用中药治好了某人的病，所以中医更好；而西医拥护者放着现代医学的伟大成就不谈，却偏要用传统西医放血疗法治好了某人的病，来证明西医更好。这就相当滑稽了。
现代化的起点，在于对人本身的价值的重新发现。现代社会的道德基础，也应该是基于人的，而不是基于神的。
照我说，中国传统文化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却是符合现代性——至少是可以向现代性顺利过渡的：那就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世俗的现实主义。中国历来有现实主义传统，这不代表中国人没有道德感。说到底，你要跟我说中世纪时笃信基督的欧洲平民，其平均道德水平就高于同时期的中国平民，我是不信的。只拿吃不吃人这一件事作为尺子来衡量道德，显然是靠不住的。
退一万步，就算当年西方人因为信仰基督教而比同时代的中国人有更高的道德水平，这种中世纪式的、以天堂的诱惑和地狱的恐吓为基础所建立起来的道德，对如今的中国人真有价值？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听听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不如听听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按中国人的标准，基督徒向往着天堂的“富贵”，又被地狱的“威武”所屈，非丈夫也。
再随手一查，原来萧瀚是基督教尤其是犹太教的拥趸，曾表示只有基督教才能救中国（ 相关链接 ）。作为一个在中国的政治语境中的“右派”，这样的认识水平，又能比当年认定只有某主义才能救中国的人高明到哪里去呢？
当代中国，以共产主义为来源的单一道德基础确已崩塌，我们的确需要寻找新的精神资源作为基础来重新构建适应现代社会的道德观。各种宗教有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当然有。比如基督教文化中处处渗透的契约精神就是一种。然而，回到历史的语境当中，非要抓着吃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来证明西方因为宗教信仰而历来比中国更优越，我也没啥好说的了。
我热爱美丽的鲜花，我也明白腐尸和大粪可以为美丽的花朵提供养分，但我依然厌恶腐尸和大粪。何况，如今有了化肥，我就用化肥好了，何必还要去歌颂那些腐尸和大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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