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学研究中,历来就有拥黛派和拥钗派。有时这两派甚至是势不两立,各持己见,也都能找到自己的许多证据。
薛宝钗,是金陵十二钗中与林黛玉并列在一起的一位女性人物。她肤白貌美,端庄贤雅,人情练达,宽厚贤惠,堪称是封建社会中淑女的典范。
黛玉来到荣国府,得到了贾家老太太的厚爱。老太太让她的孙子宝玉和外孙女黛玉同吃同住,更是将过去对女儿贾敏的疼爱全部都转移到黛玉身上,视黛玉为心肝宝贝。在老祖母的庇护下,宝玉、黛玉两人亲密无间,每天形影不离。
01. 宝钗进京
不久,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也举家搬到京城。
在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因为薛蟠打死人的案子,引出了薛家,也引出了宝钗。
薛蟠,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虽是皇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寡母王氏薛姨妈,乃现任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她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书中交待,薛蟠进京的理由有三条:“一为送妹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薛蟠进京的真正目的是“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即:为了游览上国风光。这样薛家全家包括薛姨妈、薛宝钗就有了进京的理由。
薛家是皇商,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但薛姨妈想与姐姐王夫人亲近些,
荣国府也为了显示亲戚间的亲厚,留薛家母子住在贾家的梨香院中。
薛宝钗进京是为了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这里所说的“才人赞善之职”,指的是宫中的女官。
薛宝钗的选秀是皇上特意安排的“加选”。不是给皇上选秀,而是皇上给公主和郡主选才人、赞善一类陪读,就是选宫女。
清朝选秀制度主要分为两种:一是八旗选秀,二是包衣选秀。清朝的选秀制度除了对年龄有要求外,对家族出身和民族都有不同的要求。例如:选秀更倾向于满族和蒙族,官职在五品以上。
八旗选秀女,每三年一次,由户部主持,可备皇后妃嫔之选,或者赐婚近支(即三代以内、血缘关系比较密切的)宗室。
包衣三旗秀女,每年挑选一次,由内务府主持,其中虽然也有一些人最终可能会被皇上看上,逐渐升为妃嫔,但绝大多数都是承担后宫杂役。
能够成为宫廷后妃的,主要是八旗秀女。
挑选秀女的目的,除了充实皇帝的后宫,就是为皇室子孙指婚,或为亲王、郡王和他们的儿子指婚。
薛宝钗的选秀,显然不是八旗选秀,她没有机会参加妃嫔之选,也没有机会赐婚宗室,而她属于包衣选秀,做公主或郡主陪读宫女。
薛宝钗祖上是紫薇舍人,属唐宋时期中书舍人的别称,相当于五品文官。薛宝钗的祖父、父辈都没有官职,只是皇商。薛家皇商归内务府管理,但不在户部挂名。因此,薛宝钗没有资格参加八旗选秀,甚至连包衣选秀的资格也差些,加之薛蟠打死人之事,薛宝钗落选是肯定的。
薛家虽然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是金陵的四大家族之一,但仍是败落在众多的参选竞争者之下。
02. 薛宝钗与冷香丸
因为薛宝钗出生时就有胎里带来的热毒,她平时需要吃冷香丸,以平衡身体。红学家马瑞芳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薛宝钗,说她吃冷香丸,是因为宝钗肚子里有内热,不干净。
薛宝钗为什么要服用冷香丸?为什么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各十二两研制成细末,还要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为什么还要一定要用各种白花之蕊?为什么还要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因为:白,象征纯洁;蕊,花之精髓。这样看来,这个冷香丸一是要原材料纯净,二是要时令精准。
按照中医理论,人体热毒分为上焦、中焦和下焦。治疗上焦热毒用黄芩,治疗中焦热毒用黄莲,治疗下焦热毒用黄柏。
在书中,曹雪芹明确说是黄柏煎汤送下,这就说明薛宝钗体内的热毒是下焦之毒。
中医理论中有“肺与大肠相表里”,所以要用黄柏汤送服冷香丸,既能呼应咳嗽的问题,也蕴含着宝钗的其他病症。
在中医里,下焦一般的是指脐以下的部位和脏器,包括肝,肾,小肠,大肠,膀胱以及男女生殖器官等;它的主要功能是传化水谷糟粕,排泄二便。”下焦如渎”,这里的"渎",即水沟,为排水渠道之意。所以下焦主要起到泌别清浊,排泄二便的作用。
在这里,曹雪芹告诉我们,宝钗体内不干净,必须要用大自然中最本真、最纯洁的物质来校正纠偏薛宝钗体内的热毒,否则她就会发作。
曹雪芹用心良苦地写出了薛宝钗是个矛盾体。他在不动声色之中,对薛宝钗持以否定的态度。
马瑞芳老师说薛宝钗坏透了,甚至将薛宝钗说成是蛇,说林黛玉早晚会被薛宝钗这条蛇咬死。
03. 宝钗嫁祸于人
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宝钗扑蝶来到滴翠亭,忽然听到亭子里小红和坠儿二人的对话。
小红私下里与贾芸相互往来,以手帕传情。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小红怕人听到,很警惕,推开滴翠亭的纸窗。恰巧看到了宝钗在外面。
宝钗对于偷听之事当机立断地上演了金蝉脱壳、嫁祸于人、天才演员这三部曲,成功地化解了危机。
“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地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第一折 金蝉脱壳
当宝钗判断出滴翠亭里发生了一件“奸淫狗盗”之事时,她判断出这件事发生在宝玉的小丫头小红身上。而小红眼空心大,刁钻古怪。薛宝钗仅从说话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贾宝玉的哪个丫头,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薛宝钗对贾宝玉及宝玉身边的所有的事情都格外关注。
薛宝钗判断出,如果小红知道她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会对她不利。薛宝钗马上决定上演“金蝉脱壳”的戏码,用来保护自己。
在处于十分尴尬的情况下,薛宝钗想到要找个替罪羊。这个替罪羊是谁呢?她不假思索地想到了林黛玉。
第二折 嫁祸于人
想到林黛玉,既是薛宝钗下意识中的,也是她有意而为之的。为什么薛宝钗不喊其他什么人?为什么偏要选中林黛玉?因为林黛玉与她是竞争关系。薛宝钗从心底里就想打败林黛玉,才这样嫁祸于人。
第三折 天才演员
薛宝钗是个天才演员,她把林黛玉偷听滴翠亭谈话编得巧夺天工、天衣无缝。让小红和坠儿信以为真。
第一步,薛宝钗故意放重脚步,叫滴翠亭里的人听到,有人来了,停止说话;
第二步,她故意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让滴翠亭里边的人从她笑声和叫声中判断出她玩得多开心、多投入,当然不会对滴翠亭的事发生兴趣;
第三步,她喊林黛玉时,故意喊“颦儿”。这是宝钗和黛玉之间的爱称。平时人多时,当着丫头面时她都是喊“林姑娘”。这表明,此刻只有她的黛玉两个人。
第四步,她故意创作出林黛玉蹲在滴翠亭边弄水的故事。问小红,你们把林姑娘藏哪儿了?她还故意进去寻了一遍,嘴里说“一定又是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这一幕幕的表演,让小红和坠儿确信,刚才林黛玉偷听到她们的对话。这样起到了洗清自己的作用。
最初,薛宝钗听到滴翠亭有人说话时,可能是无意识的。但马上就“煞住脚往里细听”,这是一种阴暗心理。
当宝钗意识到偷听到滴翠亭内的对话,可能会危及到自己时,立即虚构出来林黛玉蹲在亭边弄水的故事。这样一来,有意偷听的就不是她薛宝钗,而变成了林黛玉。
薛宝钗这样编造的结果,是让小红相信了是林黛玉在听到了她的话,小红非常惊慌。小红认为,如果是宝姑娘听了倒没有什么,林姑娘听了反而有问题,因为林姑娘平时喜欢刻薄人。
薛宝钗金蝉脱壳的同时,没有任何过错的林黛玉无端地掉进了薛宝钗所设置的陷阱里,自己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04. 薛宝钗的画、判词和曲
画: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曲: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处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眉齐案,到底意难平。
我在林黛玉那一章节中,已经讲到了判词中一、四句是指薛宝钗,并对“停机德”进行了解释。
停机德:出自《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指东汉河南郡乐羊子妻停下织布机,不织布、劝勉丈夫求学的故事。在封建社会中,那些符合封建道德标准的女人,被称为具有“停机德”。
在《红楼梦》中宝钗多次劝宝玉读书用功,考取功名,走仕途之路。薛宝钗她爱不爱贾宝玉呢?其实她爱的是贾家的地位和实力。
薛宝钗爱的是宝玉的“通灵宝玉”。其实在薛宝钗的内心,她是向往皇宫的。她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充满着热切向往,她在《临江仙·柳絮》中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当元妃省亲回家时,她艳羡表姐贾元春的贵妃荣耀,但这些对于宝钗而言都是无法实现的。
薛宝钗只好去经营她的“金玉良缘”,她将宝玉当成自己未来的丈夫去培养,去规谏,多次劝宝玉认真读书,走仕途之路。这让违背了宝玉的心愿,让宝玉很反感。
在《终身误》中,第一句是:“都道是金玉良姻”。
在第八回里,这天贾宝玉来到梨香院见到了薛宝钗,莺儿斟了茶来。”宝钗见宝玉进来。宝钗一面看宝玉的穿戴,一面看宝玉落草时衔下来的通灵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宝钗不仅看,而且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念出通灵宝玉上的字,宝钗念给谁听呢?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到此,我们可以看出薛宝钗的心机,她是有意念给她的丫头莺儿听的。引出了莺儿说的:“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
宝钗在此,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宝玉,她有金锁,和宝玉的通灵宝玉是一对的。这就是金玉良缘。
而且薛姨妈也不止一次地说过金玉良缘,想要在贾家造成金玉良缘的舆论氛围。
按照程高本后四十回,贾宝玉最终娶了薛宝钗,薛宝钗的“金玉良姻”终于如愿以偿。但《终身误》则是将宝玉和宝钗婚后的生活做了推演和描述。
在《终身误》写“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都道是金玉良姻“这是作者站在薛宝钗的立场上写的;“俺只念木石前盟”这是站在贾宝玉立场上写的,贾宝玉虽然娶了薛宝钗,但他心里想着的是他的林妹妹。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贾宝玉对待薛宝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不爱就是不爱。我可以敬你,但不爱你。所以薛宝钗“意难平“,她心里不服气,又没有办法。这就是强扭的瓜。
如果说,黛玉的悲剧是没有婚姻的爱情,她的爱情没有结局;而宝钗的悲剧则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了婚姻并不幸福。前者二人有过爱情的美好回忆,后者似乎更加心酸。薛宝钗的婚姻是有名无实的终身寂寞。
在三十六回中:
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
因此“俺只念木石前盟”是映射了宝玉婚后的情形,也可以看出在宝玉心里他念念不忘的只有黛玉。
前边说到薛宝钗进京参加选秀,那么无论是否选上,她都不应当住在贾家很久。选完了,即使落榜了,就该从哪来回哪去。为什么薛宝钗在贾家一下子就住了下来。因为薛宝钗看上了宝玉的“通灵宝玉“。薛宝钗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她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她甚至会不择手段。
从薛宝钗的画、判词、曲,可以看出薛宝钗最后的结局,虽然与宝玉成婚,但宝玉并不爱她。宝玉离家出走,只剩下薛宝钗独守空房,最后冻死在雪地里。
而在程高本第一百二十回里,“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宝钗怀了遗腹子,最后来了个“兰桂齐芳”,最终圆了仕途的梦。这样的结尾,完全曲解了曹公的原意。
与其这样,曹雪芹还不如在前八十回里就让宝玉听宝钗的话,好好读书,考中功名,拯救家业。何必要到最后一回才实现兴家之梦,这与作者的创作初衷是相违背的。
我理解的薛宝钗,是曹雪芹笔下的一个矛盾体,她是封建社会标准的淑女典范。薛宝钗多次规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道,尽管遭到宝玉贬斥。薛宝钗既有少女的清纯与美貌,又有着在商人家庭长大的各种算计;她期望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华能够高嫁,艳羡元妃,盼望能嫁入皇宫,有着青云之志,但现实又给了她残酷的打击;她圆滑世故,“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又聪明伶俐,在下人中获得好的口碑,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既有关心人、体贴人的一面,又有着虚伪的一面,在不动声色间将他人拖入她设置的陷阱之中。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有她的想法,但受到许多限制又无法实现。我们也看到了薛宝钗的 无奈。
可以这样说,薛宝钗的性格有着复杂性、丰富性,是个立体式的人物,更是封建社会正统道德观念之下的复杂形象。
关于薛宝钗还有许多内容可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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