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年,四川眉山。
一个刚出月子的妇人,成为了家庭主要劳动力,既要照顾出生不久的儿子,又要伺候卧病在床的丈夫。
农田里的活计有个帮手,帮手是年过五旬的婆婆,婆媳俩人为了各自的儿子,用柔弱臂膀撑起李家门户。
儿子很健康,丈夫病死了。
一家三口的生活很沉寂,婆婆刘氏开始有些忐忑,吃完晚饭早早进屋哄孙子,仿佛担心儿媳张口说什么。
刘氏知道自己担心什么,因为她的丈夫也死得早,同为女人有着接近的想法,区别在于要不要迈出那一步。
不管怎么做,都算不上错吧。
娘家来人了,刘氏记不清多少次了。
大孙子已经会满院跑了,看见来人跑过去喊舅舅,这位舅舅瞅了眼婆孙俩人,叹了口气后去找妹妹说话。
兄妹俩起初还压低声音,几番争吵之后毫无避讳,刘氏抱着毛都不懂的孙子,仿佛再次等待命运的裁决。
三年了,你考虑过以后没!
一阵女人的啜泣声响起,不知是难过自己的命不好,还是放心不下亲生儿子,或是改嫁以后的未知担忧。
感情最怕的不是挫折,而是被岁月冲涮出来的麻木,再加上生活艰难的现实,山盟海誓会变成沧海桑田。
刘氏看见儿媳哭着走来,心底反倒觉得莫名踏实,大石落地之后的包容理解,让这位六旬老妇开口说道。
你去吧,孙子给我留下。
李密,咱俩相依为命喽。
婆孙两个人组成的家庭,在乡村里明显归于底层,完全依靠力气种田的三国,他们只能挎着篮子捡稻穗。
整整缺失一代人的断层,家里连个壮劳力都没有,何况一老一幼的身体羸弱,看病吃药的钱也挤不出来。
老的背小的,小的扶老的。
李密半夜时分头疼脑热,奶奶下床穿个鞋都费劲,背起孙子朝着隔壁村走去,煞白月光中惹得满村狗叫。
土郎中随手抓了几副药,也不收钱权当做善事了,看到刘氏咳嗽的喘不过气,摸摸脉象又给多开了些药。
李密喝药时喊叫着太苦,刘氏喝药好像没啥感觉,孙子还以为奶奶的药不苦,偷尝一口却苦地挤眉弄眼。
吃苦多了,仿佛就习惯了。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穷富和良心没多大关系,总有人因为甘守而贫穷,也总有人因为不仁才富有,穷富两字换成贱贵更合适。
穷富可以用资产来统计,但是贵贱更像精神区分,无形的衡量和有形的标签,两者之间存在着转化方式。
一个人是良是奸,不在其言而在其行。
李密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读的书本是别人捐赠的,祖母随着他的成长而衰老,在门墩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李密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照顾祖母无微不至,十里八乡都夸这娃很孝顺,指不定将来还会出人头地。
刘氏看着孙子长大成人,眉目间还和儿子挺像的,然而独门独户的气息微弱,想干点啥连个帮手都没有。
祖母老了,你的路却还很长。
李密,外出求学了。
他走到村口扭头往后看,只看到一个岣嵝的身影,李密没有叔叔伯伯和姑姑,祖母也只有他这一个孙子。
相依为命变得形影相吊,各番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李密打起精神努力挥挥手,毅然决然地朝着成都走去。
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地团聚。
李密走进了蜀汉的都城,大丞相诸葛亮已经病逝,蒋琬全力为这个弱国续命,忘记自己差点被刘备杀了。
谯周作为蜀地大儒之一,带头反对姜维的北伐战略,他在写论语注解的间隙,写出《仇国论》抨击姜维。
听说谯周还在代课讲学,这两日正搞免费试听活动,李密一大早跑去占座位,发现有人前天晚上就来了。
你好,我叫陈寿。
人力有限,圈子无限。
李密和陈寿坐在第一排,陶醉在老谯的唾沫星子里,学识见解跨过圈子门槛,这才是真正融入的第一步。
谯周挺喜欢这俩蹭课的,给他们发了张终身免单卡,学生们抢破头想拜名师,名师却对衣钵弟子更期待。
陈寿专攻史学,李密死啃左传。
卓绝学识激发非凡才华,他们的文章清新而富丽,然而日渐浑浊的蜀汉朝堂,未来会让这些人吃尽苦头。
谯周被任命为光禄大夫,不参与朝政但自带圈子,李密接到尚书郎的聘书时,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轮明月洒进窗外竹林,斑驳暗影在夜风中晃动,李密想起祖母背着他看病,满村狗叫声让人心里发颤。
今年过年,无论如何要回家。
李密,出使吴国。
一条大江浩浩向东奔流,李密站在船头抬眼打量,两岸的猿猴在山林间蹿跃,也不知人看猴还是猴看人。
陈寿因为不肯依附黄皓,被接二连三地打压贬黜,前方就是亦敌亦友的东吴,李密说句话都要小心拿捏。
孙权,三国最长寿的王者。
曹操和刘备已相继作古,谋士武将几乎尽数凋零,那些开创三国时代的枭雄,一个个犹如浪花般消散了。
十八岁掌权的英武少年,年近七旬照样昏老迟钝,在继承人问题上举棋不定,开口就问蜀汉有多少兵马。
英雄迟暮,余威犹在,李密不能回答却不能不答,说道官用有余,人间自足,也算比较完美的外交话术。
外交不是揭短就是标榜,无非想让自己代表道义,孙权问兄弟之间做哪个好,李密毫不犹豫地说做哥哥。
做哥哥,可以多陪伴父母几年。
263年,魏国攻蜀(见秦岭一白.钟会篇)。
黄皓请跳大神的算国运,向刘禅汇报说大吉大利,姜维倒是把钟会拦在剑阁,邓艾却率领奇兵打进绵竹。
刘禅开会商议如何抢救,谯周力排众议劝他躺平,蜀汉从头到脚已经烂透了,放弃抵抗能避免生灵涂炭。
刘禅投降,蜀国亡了。
他的五儿子不愿做俘虏,杀死妻儿之后跑进祖庙,刘谌抱着刘备的灵位痛哭,最终在爷爷的牌位前自尽。
刘禅拉着家当去洛阳,被曹操的孙子封为安乐公,东吴在十三年后也灭亡了,孙权的孙子也搬进洛阳城。
三国的枭雄们气吞八荒,到孙儿辈皆是没心没肺,曹奂目前看着是魏国皇帝,在司马炎眼里同样是孙子。
晋朝,即将来临了。
找辆马车,李密要回家了。
蜀汉被灭还能全身而退,这算是老师谯周的功劳,祖母刘氏能活到九十多岁,这大概属于老天爷的眷顾。
邓艾听说过李密的名声,聘请他当主簿协助改制,李密装作没收到消息跑了,跑回那个魂牵梦绕的老家。
以祖母年老,心在色养。
给别人发聘任书的邓艾,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这位少年丧父的草根猛将,结结实实倒在了功劳簿上。
他和钟会实现功成身灭,让司马炎感到双喜临门,尽管还有零零星星的反抗,蜀国地盘被灭是基本事实。
李密无需再为工作操心,回到老家过起平凡日子,祖母刘氏搂着俩个重孙子,四世同堂的欢乐涂在脸上。
一家人,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他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听着屋里面的欢声笑语,想起这个差点绝户的家庭,一丝一丝重新散发出活力。
两个儿子长得机灵可爱,唯独缺失一对爷爷奶奶,李密对父亲完全没有印象,至于母亲的脸庞也很模糊。
她如果还活着,应该会知道自己吧。
一轮明月高高悬于天际,邻家的呵斥声惹得狗叫,满村的狗叫声又此起彼伏,李密却感觉到温暖而生动。
他走进书房翻开了左传,熟悉的字句浮现在眼前,大半生的逆变仰仗这本书,每次诵读却都有新的感受。
李密不自禁想起了陈寿,愈发理解他为啥想修史,史书里有颠扑不破的至理,那是无数生命凝聚出来的。
然而,极少有人能跳脱出来。
265年,司马炎创建晋朝。
谯周说服刘禅开门投降,侧面彰显司马家的气象,晋武帝让老谯来京城领奖,翻山越岭的难题自己克服。
七十多岁的老谯没力气,勉强走到汉中就病倒了,一路上走走停停来到洛阳,多次请求返回蜀地被拒绝。
谯周,死后被抬回老家。
李密陆陆续续收到聘书,全是让他去京城做官的,洛阳比起成都那可远多了,陌生的朝廷更有亲疏远近。
李密打心底是拒绝的,然而蜀国旧臣们相继进京,司马炎不仅是在安抚人心,同样有搬石头砸脚的无奈。
司马管家篡位很成功,但是也彻底打破某些共识,仁义礼智信是没脸宣扬了,新王朝拿什么做精神约束?
要不,试试孝道吧。
孝道模范,绕不过李密祖孙。
祖母独力抚养孙子长大,孙子努力奋斗成为大才,躬身赡养九十多岁的祖母,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素材。
李密家的门槛被踩断了,太守和刺史轮流做工作,李密坚称祖母现在活天天,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帝诏书,拜你为太子洗马。
有人劝他不要错过风口,等热度褪去就没机会了,李密望着颤颤巍巍的祖母,不能答应却又不敢不回应。
面子工程往往利益巨大,但是李密甘愿守着祖母,他想守在床榻前养老送终,更想完成最后的一份孝心。
等到妻儿老小睡熟之后,李密摊开纸笔开始写信,他要陈述拒绝做官的理由,言辞谦卑希望能够被豁免。
这封回信,就是《陈情表》。
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笔墨间流露出情真意切,李密一字一句的拿捏咀嚼,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大半生。
生活好像总是峰回路转,生机和危难会无端切入,就像在困苦之中可以逆袭,在安稳之下也会迎来巨变。
李密攥着信件走出家门,刚出门忽然觉得有漏洞,他又急匆匆回家重新写过,主要是再给皇帝戴个高帽。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晋武帝读罢李密的回信,当众夸赞是晋朝好孙子,非但不再强力征召他做官,还派去俩个奴婢照顾刘氏。
无论李密来不来做官,皇帝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这样的局面堪称皆大欢喜,关键是文章写得太应景了。
士之有名,不虚然哉!
祖母死了,死在孙子怀里。
李密并没有太伤心难过,刘氏年愈百岁世所罕见,自己端饭喂药在床前侍奉,尽心尽力让祖母颐养天年。
当棺材板盖上的那一刻,顿晓阴阳两隔再不相见,李密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长跪在黄土堆起的坟头前。
回家吧,你奶奶这是喜丧啊。
李密服丧的日子刚结束,朝廷的聘书便准时送达,他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只能收拾行囊走进洛阳城。
太子洗马的位置保留着,但是风口期已经错过了,晋武帝平稳消化蜀国旧地,地盘人心尽皆收归于晋朝。
面子工程过后一地鸡毛,李密的职位跌破起步价,没多久被外派出去当县令,只好收拾行囊走出洛阳城。
人在屋檐下,李密却不低头。
为河内温县令,政化严明。
司马王爷们路过温县,下属像往常般孝敬土特产,层层摊派落到老百姓头上,各部门已对搜刮习以为常。
李密深知底层生活艰难,规劝王爷们做人要良善,以后别想着吃完还要打包,温县不会再提供任何礼品。
伏惟明王孝思惟则,动识先戒,本国望风,式歌且舞,诛求之碎,所未闻命。
司马家的王爷们绕道了,李密的下属们很不乐意,明明是弯道超车的好机会,被空降的新领导给斩断了。
他们给司隶打小报告,希望领导能够早日完蛋,李密看明白了下属的心思,感慨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司隶拿着无记名举报信,来到温县督查相关事宜,发现李密治理的井井有条,没有收到礼品也没弹劾他。
司隶以密在县清慎,弗之劾也。
密有才能,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
一轮明月洒耀县令府邸,李密怀念乡村的狗叫声,他想撸起袖子大干上一场,却感到四处掣肘格格不入。
李密是自幼吃过苦的人,仰赖乡民的救济长大了,在他外出求学的那些年里,独自生活的祖母也被照应。
然而,他是个蜀国旧臣。
走到院子中间的水池边,水面上有个孤独的倒影,李密的脑海里思索着人名,却发现在晋朝没几个朋友。
陈寿入职晋朝屡遭贬黜,非议的声音从来没断过,前阵子来信说写好了草稿,三国志就是他最后的执念。
李密的执念又是什么?请他做官时能踩断门槛,如今他来了却好像没人待见,想干点事连个帮手都没有。
苦干死干,升任汉中太守。
性方直,不曲意势位。
勤勤恳恳的人值得敬重,会来事的人更容易冒尖,年终总结坐在一起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情绪上的落差。
晋武帝在东堂请客吃饭,兴致来了让大家唱赞歌,李密赋诗作文信手拈来,然而没压住愤懑不甘的情绪。
人亦有言,有因有缘。
官无中人,不如归田。
明明在上,斯语岂然!
晋武帝起初听着很满意,最后几句惹得龙颜大怒,会来事的人非常有眼力见,明里暗里将矛头指向李密。
李密在工作上没有漏洞,刚硬公直让贵戚们忌惮,加上蜀国旧臣的尴尬身份,于公于私都不太待见李密。
皇帝当年拿李密当模范,如今时移世易无足轻重,可以当众夸赞他孝感动天,也可以当众将他罢职免官。
武帝忿之,于是都官从事奏免密官。
287年,四川眉山。
一位头发花白的读书人,正在院子角落里写著作,阵阵清风吹拂着青翠竹林,片片竹叶飘落在石桌上面。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看到写好的十篇《述理论》,字迹温润又不失硬气,宛如写出这字的那个人。
一白:这些没能流传下去。
李密:哦,没关系。
一白:《陈情表》是千古名篇。
李密:呵呵,那是辛苦所成。
一白:我现在还会背几句呢。
李密:你还记得这些老古董啊。
一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薄西山...
李密:唉,往事不堪回首。
一白:一千七百多年了,共情共性。
李密:努力,总会好起来的。
一白:你那俩儿子呢?
李密:都在晋朝任职着。
一白:那你家这房子还不翻修。
李密:光靠工资也不够啊。
一白:嘿,你说话还是这德行。
李密:你的蜜水早有耳闻,尝尝?
一白:走,咱去门口石墩上。
后卒于家,终年六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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