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卒年、字号、家世、工作履历在史料中均没有详实的记载,他只是初唐诗坛这座深深庭院中的一蓑积草,他只是初唐流光星辰里黯然失色的一颗隐宿,他只是初唐红尘绮梦中的一缕尘烟。他的诗作风格与整个初唐时代格格不入,他的一生受尽了世态炎凉,饱尝了人世感伤,他用不合时宜的白话诗篇,以别样方式揶揄了世情流俗,淋漓尽致展现了他对佛理的大彻大悟,他就是白话诗僧――王梵志。
人们通常给白居易诗作特点定义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如果王梵志生活在流量为王的现代社会,他绝对会提起申诉,草根文学先驱一定非他莫属。因此有人认为唐代的通俗诗起于王梵志,白居易只是通俗诗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人物。
诗僧寒山、拾得等人便秉承了王梵志衣钵,寒山笔下便有〝含笑乐呵呵,啼哭受殃殃〞的诗句。〝呵呵〞一词,在现代社会依旧是日常用语,但往往〝呵呵〞一词的源头,会被误认为是韦庄笔下〝遇酒且呵呵〞。王维和顾况更是作过于多首〝梵志体〞诗作。白居易和元稹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王梵志笔下通俗诗的风格不谋而合。
后来,诗僧皎然盛赞梵志诗〝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晚唐诗人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罗隐等人进一步发扬了这种通俗诗风。如皮日休笔下有〝至今顽愚者,生如土偶身〞的诗句,也〝为富皆不仁〞的诗句,〝为富不仁〞一词至今仍在使用。罗隐笔下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和〝年来模样一般般,何似东归把钓杆〞的诗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和〝模样一般般〞,也太接地气了吧!
王梵志的诗在宋代得到进一步推崇,被认为是〝返璞归真〞之作,就像卞和手中的荆山之璞玉。黄庭坚称王梵志〝(梵志翻着袜诗)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江西诗派陈师道、曹祖等诗人也扮演起搬运工的角色,甚至在诗句中直接引用王梵志的原句。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宋代陈善〝知梵志翻着祙法,则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文章〞。后来,胡适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曾汇集自己特别钟爱的古代绝句,便将王梵志《梵志翻着袜》一诗放在卷首。
〝梵志翻着袜〞,就是将袜子翻过来穿,在今天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袜子外面的图案越是精美,里面的线头越是繁复,现在尤其给婴幼儿穿祙子,更倾向于〝翻穿〞。但王梵志在当时翻穿袜子,世人看来就是他的错,因为他没有趋于流俗。世人皆称他这种做法错了,是非对错皆出自悠悠众口,只要保证自己的脚绝对舒适,纵然王梵志翻穿袜子这个举动被千夫所指,晃瞎了他们的眼睛那又如何?
如果不看王梵志的生平,一定会认为他是东北人,在为二人转演员写段子。他的作品深入浅出中又夹杂恢谐幽默,在嬉笑怒骂之余绝不会让读者漠然处之。如果说初唐时代主旋律诗风是阳春白雪的话,那么王梵志的诗可以说连〝下里巴人〞都称不上,甚至被认为是负能量满满且格调不高俗不可奈的粗鄙浅薄之作。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王梵志的诗近乎于大白话且多数没有题目,通常以首句作为题目。以〝城外土馒头〞这首诗为例,他用〝黑色幽默〞将〝土馒头〞隐喻坟墓,将坟墓中的人比成〝肉馅〞,世间任何一人都难以逃脱生老病死的宿命,都要吃一回土馒头。纵使生前你在现实世界中的城里过得有滋有味,可是你在土馒头的〝城里〞终究是没滋没味。因为任何人都无从知晓自己身后的感知,所以富贵荣华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王梵志将生死之间的罅隙,用现实世界凄清岑寂的城外与繁华热闹的城里来填满,读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他以对世路人情讪笑哂嗤的方式进行自我解嘲,〝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告诉世人皆无百岁之身,妄图作千年之计的长远打算简直是徒劳,但这一千年不变的论调并没有得到世人的正视。〝打铁作门限〞,是王梵志诗中难得的用典。陈隋之际的僧人智永(王義之七世孙),善长书法,求其墨宝的人太多了,以致于踏穿了门限(门槛),于是不得不裹以铁叶,以求经久耐磨。
隋炀帝曾消极评价智永,“智永得右军肉,智果得右军骨”,也就是说智永的书法并没有得到王羲之书法的精髓。王梵志用这个典故告诉世人,智永作为出家之人,通过追求外物的牢固而为自己谋求长远利益,用身处冥界已经死过一回的鬼拍手称笑,来讽刺他的心志并没有跳出三界之外。范成大则化用了王梵志的〝土馒头〞和〝铁门限〞,写成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红楼梦》中妙玉非常喜欢范成大这两句诗,〝铁槛寺〞与〝馒头庵〞的来历便源于此处。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王梵志白话诗是不趋从流俗的典范,他的《奉使亲监铸》一诗,与他的绝大部分诗作风格截然相反。这首诗明确告诉我们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铸的非年号钱币叫〝开通元宝〞,而不是〝开元通宝〞。
奉使亲监铸,改故造新光。
开通万里达,元宝出青黄。
本姓使流传,涓涓亿兆阳。
――节选自王梵志《奉使亲监铸》
武德四年七月十日,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给事中欧阳询制词及书……流俗谓之开元通宝钱。
――《唐会要》
《唐会要》的第一部分由苏冕(734――805年,与唐德宗卒于同年)编撰,记载了唐高祖到唐德宗九朝的典章制度,共40卷。这段文字中有〝流俗谓之〞的字样,是指流俗于当下〝建中通宝〞的叫法,并非这枚钱币真的叫〝开元通宝〞。
王梵志曾做过监造官,但任期未满便被革职,他亲自目睹了这次铸币的全过程,他的诗作比苏冕的记要更为可信。一生不从流俗的王梵志,万万没想到他的这首《奉使亲监铸》,会成为〝开通元宝〞不从于〝后世流俗〞叫法的铁证。
王梵志,一位内藏达人之度的大修行之人,据学者考证他应该生于殷实之家,早年生活富足。后来家道中落,仅靠薄田维持生计,农闲时外出经商。晚年子女不孝六亲无靠漂泊无依,遂皈依佛门。他写过〝孔怀须敬重,同气应怜枝〞,化用了南朝周兴嗣《千字文》〝孔怀兄弟,同气怜枝〞的句子。他也写过〝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的诗句,王梵志的一生尝尽了世间千般罹难与万般苦楚,以下这首诗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
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
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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