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意正浓,陈苏儿坐在院中,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披风。
她眯着眼,任由阳光落满全身。
这时,远处花丛中飞来一只黄碟,陈苏儿抬了抬手,透过指缝看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又缓缓放下了。
丫鬟红玉推着轮椅,看着自家小姐,心头酸涩不以。
“小姐,起风了,该回了。”红玉轻声说道。
“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躺椅上传来。
红玉弯下腰掖了掖陈苏儿的披风,准备抱她到轮椅上。
“红玉,我想自己试试。”陈苏儿说着拽开披风,露出苍白羸弱的手。两只手抓住躺椅的扶手,手扭曲着,血管筋脉清晰可见。头用力的向上顶着,身体往上躬,喉咙里挤出吭吭的声音。不一会儿,陈苏儿额头上就泛出了密密的汗珠,脸色更加苍白,手也抖得不行,整个人又摔回了躺椅上。还是不行。
“小姐,奴婢抱您回去。”红玉看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慢慢红了眼。不忍心再看陈苏儿禁闭双眼的脸,径自裹好了她,抱上轮椅。
陈苏儿轻的就像一片羽毛,仿佛一阵风吹过她就随风去了。
把陈苏儿送到床上安置好,红玉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小姐,我出去给您打水擦擦身子。”说完抱着脸盆就快步出去。
到了耳房,红玉终于哭了起来,她害怕惊动陈苏儿,就跪在地上,发狠的咬住袖子。她的心里仿佛被塞了一堆用烂的棉絮,扯着她,拧着她,又臭又腐的味道在心头蔓延,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好的小姐怎么就这个样子了呢?这该死的事情为什么就要出在小姐身上?老天啊老天,你真的不开眼啊!这么好的小姐,你怎么忍心让她一辈子在轮椅上?我可怜的小姐……
红玉哭过后,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拍拍脸,抱着盆子又到了陈苏儿的闺房。
热气迎面而来,因陈苏儿体弱屋子常年烧着地龙,空气中有浓浓的药味。放下盆子,红玉绞了帕子,细细的替陈苏儿擦着身子,水里放了花露。小姐以前最嫌异味,只出了汗就要沐浴,屋子里总是熏的香香的……
红玉看着陈苏儿苍白的脸,手有些颤抖,以前的小姐脸也白,可看起来粉粉嫩嫩,回眸一笑百媚生,也和那些小姐一般爱涂脂抹粉,人每一夸,“小娘子好生可人,可许配郎了”?便羞红了脸。如今却像那迟暮的老妪,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光彩?
擦完身子,红玉把刚刚在园子里剪的花插到瓶子里,就轻轻退出去了。
红玉走后,陈苏儿慢慢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泪水顺着眼角滑到头发里。
二
第二天,陈苏儿起的很早,任由红玉在自己头上折腾,还难得的扫了扫眉,涂了胭脂。
“我家小姐就是好看!”红玉笑嘻嘻。
陈苏儿也难得勾了勾唇角。“快些吧,薛大哥该等急了罢。”
“马上就好,还差一点……好了!小姐,你快照照镜子!”红玉给陈苏儿头上簪了一朵山茶。山茶花粉粉白白,还沾着些露水,十分喜人。
陈苏儿摸了摸花,她好久没簪了……自从自己的腿废了后,有四五年了罢?自己死气沉沉,何苦玷了这花来?便想把花取下来。
红玉挡住陈苏儿的手说道:“小姐,簪着吧,薛公子今天来,想必是商量婚事的。您不能老素着,戴花薛公子才喜欢呢!”
陈苏儿也便依了她。
陈府前厅。
“修之见过伯父。”薛习向陈父拱手行礼。只见他身修八尺,身着青色细布长袍,黑色皂靴,头束同色发带,白净面皮,眉星目朗,真真是一表人才。
“贤侄不必多礼,快些起来!”陈父十分满意,笑呵呵的摸着胡子。
薛习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双手捧上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为报,伯父早年慷慨解囊,予晚辈二十两银做赶考的盘缠。现下晚辈已考取功名,幸未辜负伯父厚望,此二百两还望伯父收下!”说罢又作一揖。
“哈哈哈哈!好,好啊!修之真乃少年英杰,人中龙凤啊!”
“伯父谬赞……”
陈苏儿被红玉推着出了院子,院外春光融融,她一时竟有些不适应,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陈苏儿抬手捋了捋腮边的碎发。自从她那样后,就甚少出来了,爹爹也极少过来,每日尽忙着找郎中。她知道,她爹爹是在躲着她。他不忍心看见自己这般样子。所以即使她爹寻来的药无甚作用,她还是面不改色的一口饮尽,看着那些郎中把自己的腿折腾来折腾去,她也是淡淡的,不急不躁。只为让她爹爹能好受些。
其实那会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娘没了,腿疼得像是被生生锯下来一般,她哭,她喊,摔东西,不吃不喝。可没用,都没用。她娘还是没了,腿还是废了。刚开始疼得死去活来睡不着觉,那种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疼,后来渐渐的腿麻了,木了,就是针扎也无甚感觉,她也就习惯了。
那段时间她感觉天塌了,看着自己的腿一天天变细,变皱,就像枯萎的树枝,她也想就那么去了吧。在她躺在榻上,默默等死时,她爹抱着她哭了。
这是她出事后第二次见她爹,第一次是她娘的丧礼。
她看见这个坚毅的男人抱着她哭的不能自已,压抑的哭声从她耳边直传心底,眼泪顺着她的脖子流下去,痒痒的。她睁眼看了,她的爹爹此时那么的无助悲哀,短短数月,竟已白了须发,然后她也哭了。她太自私了,她凭什么去死?她哪里配?她得活着,哪怕是为了她爹。
陈苏儿摆摆头,将思绪掩下。
陈父将家中全铺上了栈道,红玉推的很轻松。栈道两旁花开得正好,蝴蝶蜜蜂在丛中窜来窜去。
红玉刚把陈苏儿推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一男子朗声说道:“伯父,晚辈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我与宰相之女不日成婚……”
“混账!你这是羞侮我陈某人吗?我的女儿岂是你想负就负的!”然后是她爹怒不可遏的摔茶杯的声音。
陈苏儿进去,看见薛习站在堂上,满身茶水。苏父举着拐杖正准备往他身上招呼。
“爹,女儿有些话想与薛公子谈谈。”陈苏儿声音平静,脸上无甚表情。倒是红玉,涨红了脸。
“红玉,照顾好小姐。”陈父说罢便甩袖离去。
三
“薛公子可记得此处?”陈苏儿背对薛习淡淡说道。
“不甚记得……”薛习垂眸答道,手暗暗摸了摸袖管。
“也罢,我确是还记得的。薛公子曾在此为我扑蝶,不慎摔折胳膊,哭得不行。要我做你娘子才肯罢休……”
“这都是些童稚乱语,何须当真?”
“是了,都是乱语,当不得真的。薛公子可否再为我扑一只蝶,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
“小姐莫要为难在下,我一男子怎好做此事?”
“呵呵,即是如此,那小女子就祝薛公子前程似锦。十年前既是小女子送公子离开的,如今也该由我了结了。就此别过罢。”陈苏儿笑得苍白。
“是在下负了小姐,今生无缘,来世做牛做马供小姐差遣。”
“不必了。我区区乡野女子,自是担不起。公子有公子的道,小女子亦然。道不同不相为谋。红玉,我们走吧。”
陈苏儿回到房中,拈下头上的花,放在一旁。真可惜,好好的一朵花……
翌日,陈父来到陈苏儿的房间。屋子里没有开窗,暗暗的。陈父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思索一下又闭上了。
“秀娘,爹给你寻了门亲事……”
陈苏儿坐在榻上并不言语。陈父继续说道,“是明诚,赵家那个小子。你见过的,小时候跟在你后面叫姐姐的跟屁虫。”
“爹爹当真也觉得女儿这般可怜?这副残废的身子何苦害别人去呢?”陈苏儿垂眸轻轻说道。
“秀娘,爹是不是很没用,这么多年了,连你的腿疾都医不好,现在又让你受这般委屈……我如何有脸面去见你娘?”陈父一脸颓废。
“赵家小子喜欢你,他亲自上门来求亲了。这次爹不能依你,无论如何你都得嫁了他……这样爹百年了,也能安心去了……”
陈苏儿看着陈父哀哀切切的神色,说道,“好。”
四
赵明诚小时便父母双亡,陈父看他可怜便接过来和自己的女儿做个伴,一直养到十岁。后来跟一个道士上山学艺了,近几年才回来。
因着家里没人,日子也过得实在清贫。所以婚房在陈家,天地也在陈家拜。
婚礼当天,陈父到女儿的身后站定,拿起梳子为陈苏儿梳头。
“秀娘啊,爹爹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虽舍不得你嫁,可爹也有老的一天。你可怎么办啊……明诚这孩子爹爹信得过。你出事后,他来过,跪在地上求着要见你,在你睡着后默默看了你一晌午。第二天就骑马去山上寻他师傅了,要他下山救你。”陈父叹了口气继续说,“可他师傅说,这个病没法医,那孩子还不死心,又听人说苗疆有蛊术能续脉,便骑马去了。可巫蛊之术早绝迹了……后来他便四处寻找偏方名医,时常送药来……”
“秀娘,明诚这算是入赘了,爹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明诚那孩子,可爹还是更疼自己的女儿,以后你们俩就在这里好好的。”陈父抹着眼泪。“瞧我,老了,啰哩啰嗦的。秀娘,你成亲,爹高兴。咱俩都莫哭。”
陈苏儿抱着陈父,泪水止不住的流。
因着陈苏儿身体不便,就没坐花轿,单单将嫁妆围着城走了三圈,街上人眼红的紧。
“这陈家闺女嫁妆真真丰厚啊,看来这个老陈头把自己的家底掏了一半吧?”
“何止一半!你还不知道呢?这赵小子入赘了,陈老爷子一走,全是这小子的。”
“好运气,好运气。”
“嗨,什么啊,这陈家闺女瘫了,这赵小子娶了个残废啊。”
“唉,可怜啊可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入洞房
喜人唱到,陈苏儿穿着嫁衣,坐在轮椅上,拿着红绸的一头,不悲不喜。听着耳边喜喜闹闹的声音,然后被推进了新房。
闹哄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新郎来了。
赵明诚轻轻揭起喜帕,陈苏儿看见了眼前的人。小麦色的皮肤,粗粗的剑眉,亮晶晶的桃花眼,方脸,高鼻,薄唇。长的很高,手大脚大,站的直挺挺的。脸上有几分酒气,泛着红。
他一见陈苏儿就笑开了,笑得很傻。“娘子,你真美。”说罢便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为何要娶我。”陈苏儿转头问他。
“我是个残疾……”说着扯开嫁衣,露出自己的腿。“看见了吗,就是这样的,”陈苏儿的腿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几乎没什么肉,能看见骨头的形状,皮肤皱皱巴巴,“像不像死人的腿?你没必要和我这个废人搭上一辈子。我不强迫你娶我,只要你给我爹养老送终后,把我随便送一个尼姑庵子,这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赵明诚深深的望着陈苏儿,心疼的抱住她,他俯身亲着陈苏儿干瘪的腿,泪流满面,“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样是用刀子划我的心。”他将陈苏儿整个人都揽在怀里,像抱小孩一样。
“我爱慕你,从我第一次见你就爱慕你,那时你笑得真美,像天上的仙女。我那时就想你做我娘子。可我不敢,你只看见薛习。后来我上山了,我没命的学本事。现在我终于娶到你了,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赵明诚说着便哭喊起来。
陈苏儿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也浸湿了脸。伸手摸了摸赵明诚的头,轻声说道“那明天咱们捕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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