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有罪（5）

Chapter 5.Boris

鲍里斯篇

这里的秋天突然变得很冷，树枝上枯黄的叶子全都随风飘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大概过不了几天，冬天就来了。

神父依然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披着一张白色的羊绒毯子，粗糙的手指滑过同样粗糙的书页。楼下的儿子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烟，没来得及吸一口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儿子骂骂咧咧地甩甩烟，又狠狠地嘬了一口。

鲍里斯的身上只有一些很薄的衣物，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堂，瞄准第二排长凳，困难地坐下。

他用一只手抹了抹鼻涕，接着拉紧夏天穿的那种薄外套。神父见状，将毯子披在鲍里斯的身上。

“谢谢。”

鲍里斯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应该是一个中年的壮汉，但现在的他看起来憔悴不安。

“主啊，恕我有罪。”他扯扯毯子。他的声音嘶哑浑厚，可一说起“安娜”这个名字就变得温柔。

他扶着低下的额头，叙述道：“如您所见，我是一个平凡的人，除了力气大就没有别的特长了。我以前在一家仓库上夜班当搬运工。现在那个仓库已经没了，和我的家一样被炮弹轰平。炮击那甜，我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时候，我的脚就被掉下来的瓦砾压碎了。虽然后来只好好了，但是还是有点僵硬。原先健步如飞的我，现在步履蹒跚，行动困难。

“我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安娜，她梳着干净的红色麻花辫。她勤劳能干，她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一个好母亲。我们有一个儿子卢卡，他从小就比其他孩子强壮，像我一样。我敢打赌，如果我救活他的话，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伟大的举重运动员——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当上举重运动员。可惜现在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举重运动员了。

“我爱我的妻子，也爱我的儿子。我们的房子遭到炮击后，我们只能躲在地下室。食物很快就没有了，水也很稀缺。我腿脚不便，所以每天晚上都是安娜去收集物资，带回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她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救了我们。要是没有她，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一天卢卡闹了肚子，他躺在床上对我说，他吃了我们放在柜子里的花生，他口渴极了，一时又没有找到干净的水，只能喝池塘的脏水——他吃的是盐渍花生，一种不适合给孩子吃的食物。我们没有药品，他的身体日渐虚弱。安娜很自责，走之前她对我们父子说，她很快就会给他找到药。她没等到日落就出去了，我很担心她。

“第二天传来消息，安娜被大街上的狙击手击毙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能阻止卢卡，他就不会喝了脏水病倒。如果我在炮击时能跑得快一点，我的脚就不会被砸碎，她也不用再出去，我就不会失去她了。我既后悔又自责，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她去死。

“我坐在椅子上望着生病的卢卡。他脸色苍白，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去。我曾经对卢卡说过，男子汉不可以哭哭啼啼的。但我看着他，泪水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他问我为什么哭，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我没办法回答他，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他就快死了。他慢慢地拉住我的手，学着我的样子，对我说，男子汉不可以哭哭啼啼的。我停止了哭泣。

“一等到晚上，我就拖着我那条瘸腿出去为卢卡寻找药品，即使很危险，我也要不计一切代价去救他。我已经失去了安娜，我不可以再失去他了。终于，我在一家医院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药物，我激动极了，在黑暗中努力地跑回家。等我打开门，发现卢卡已经死了。他没能撑到我回来。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希望，他是在梦中死去的，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一个温馨甜蜜的梦。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我一直打心底认为，是我害死了安娜和卢卡。事实也是如此。我无法逃避，这是我的罪。在很多人以家人为理由活下去的时候，我却失去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安娜，卢卡，请原谅我。主啊，恕我有罪吧。”

鲍里斯布满老茧的双手捂住面颊，他浑身颤抖。

“愿主宽恕你。活下去，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安娜和卢卡，好好活下去，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神父轻声说。

鲍里斯站起来，他摇了摇头，然后像他来时一样，一瘸一拐走出教堂。

在他身后，一条萧索的黑色影子拉伸着，越来越浅，直到消逝。

“即使主宽恕了他，他也无法宽恕自己，但我希望，我的话能帮助他。”神父叹息一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活下去，为了那些为了我们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