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有罪（3）

Chapter 3.Cveta

茨维塔篇

又是一个无人入眠的夜。

以前的教堂，墙壁上刻画着美丽鲜艳的花纹以及宗教故事。经过上一次的炮击后，圣玛丽教堂上的那些壁画大多数都损毁了，墙皮脱落，壁画残破。神父和他的儿子并不准备去修补这些壁画，事实上是神父的儿子曾经想过去修好这些壁画，而神父说，这是战争的证人，时间会修补好一切。儿子便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教堂大门被再一次推开，茨维塔太太走了进来。

神父一眼看出，她的神色与那些请求主宽恕的人一样——苍白无助，眼神里满是回避和愧疚。

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深藏着罪恶，只是在战时，没有法律约束，每个人为了生存的本能，罪恶会被格外放大。

来请求原谅的人数不胜数，神父早就能一眼看出哪些人是来请求原谅的，哪些人是来抢劫的，又有哪些人是来想交易的。

茨维塔留着一头棕红色的短发，身材带有中年女人的臃肿，她找到最后一排的长凳，小心地用手擦了擦灰尘，坐了下去。

“主啊，恕我有罪。”不等神父问及，茨维塔就开了口，“战前，我曾是一名小学校长，所有孩子的家长都称赞我是一名真正热爱孩子们的好校长。但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孩子。这一切，还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小时候听话懂事，成绩很好，很受家长老师的喜欢。在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她的脸蛋肉嘟嘟的，有着天真可爱的笑容，所有人都喜欢她——除了我自己。

“对当时的我来说，她夺走了父母对我的爱，她夺走了我本应受到的关注，只有她，装作一脸无知的模样，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姐姐。但我必须在父母面前装作很喜欢她的样子，父母一走，我心底所有的嫉妒与愤恨便涌上心头。

“我十岁的那一天，父母因为有急事丢下我和妹妹，临走之前，母亲嘱咐我这个‘好姐姐’要照顾好妹妹——她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因此后悔一辈子。我带着妹妹在后院散步，妹妹看到门外飞过的蝴蝶，便咿咿呀呀地跑过去追。我跟在她身后。

“我家后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那条小河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很深很深，曾经有几个小孩掉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大人们吓唬小孩子河底有着专食小孩子的恶魔，因此我们都不敢去那里玩。

“年幼的妹妹追着追着，跑到了小河岸边的草地上。蝴蝶飞过小河，她也迈步去追，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会掉进水里。我想喊住她，但是我晚了一步。她一下子掉入那条小河，她慌张极了，两只小手扑腾着，不知所措。

“我跑过去，可我根本不会游泳。一部分是出于对河的畏惧，一部分是出于我内心的邪恶念头——只要她一死，所有她夺走的东西，都会一一还给我。我的身体僵立，没有去寻求任何大人的帮助，也没有去亲自救她。

“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她那样眼巴巴地看着我，她希望我去救她。但我没有，我就那样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挣扎着，然后又一点一点地，被水淹没，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她死了。

“我走回家去，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又似是见死不救的愧疚，又似是报仇的快感与兴奋。我坐在椅子上，等到父母回来。心里满心期待着没有了妹妹这个碍手的障碍物，我会得到怎样的疼爱。

“当回来的父母问我妹妹去了哪里时，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说谎了。我对他们说，本来我和妹妹一起做游戏，但过了一会儿我去上厕所，等我回来的时候妹妹就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多好的谎言，我把罪责都推到妹妹的贪玩上，以至于到后来我都快渐渐相信了这个谎言。父母也慌了，他们到处找啊找，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妹妹的任何踪迹。他们焦急地吃不下饭，毫无心情去关心我。我期待的那些美好都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过了几天，妹妹的尸体被打捞出来。父母怕我留下阴影，没有让我去看。可是我多清楚，妹妹就那样呆在冰冷黑暗的河底，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死前，她那双眼睛还在那样等着我，等着我去救她。

“杀死她并非一劳永逸，那之后，她的死反而一直折磨着我。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妹妹坐在河底，手里拿着娃娃，对我倾诉她在河底的冰冷与孤寂，要我过来和她一起玩。

“白天的时候，我走在路上，当我看见别人家的小女孩，我就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见了我自己那个死去的妹妹，我尖叫着跑开，其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害怕死后的她来找我，将我一起拉下河底。我只能去弥补我所犯下的罪恶，我开始赎罪。我努力地去用最大的善意对待别的孩子，我给她们玩我的娃娃，陪她们唱歌做游戏，逗他们开心，渐渐的，我也开始喜欢小孩。

“大学毕业后的我当上了一名教师，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也是和一个教师。几个月后，我怀孕了。天啊，那时候的我多幸福…但是我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后就夭折了，她是个女孩，等她长大了，一定很漂亮，一定会有很多男孩子会喜欢她，我也会当上外祖母。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多看这个世界一眼，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死去。一年后，我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我的第二个孩子。

“我深深地以为，这是我死去的妹妹对我的惩罚。天啊，她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我明明已经赎罪了。一定还不够，我开始加倍的对孩子们好，后来，我成功的当上了小学校长。但没过几年，战争就开始了。

“我们的生活很窘迫，食物和药品匮乏，但我坚持不去做坏事。有一天，两个小孩过来要吃的。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那个小女孩像极了我死去的妹妹，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清楚，那一双眼睛，就那样望着我，与她死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没那么容易放过我，她阴魂不散，无处不在。这是我所曾犯下的罪行，我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去改变那个事实。我站在门内，说不出话来。和我同住的朋友问我怎么了，他走过来，然后拒绝了他们。我拉住那个小女孩，但我马上就想起，我们余下的食物只够再撑两三天，要是给了他们，我们过几天就会饿死。

“我只能满怀歉意地拒绝了他们，她的眼神落寞下去，我轻轻关上门。内心充满愧疚的我发现，我又一次地害死了她。虽然他们还能去找别人，但是在这种困难时期，哪有那么多好人？我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祈祷，祈祷有人给予他们食物，祈祷我不要再一次犯下无法弥补的罪。

“过了几天，我们也弹尽粮绝，这时，邻居告诉我，他抢到了超市的补给，多出来的一点食物可以送给我们。当他把那几盒罐头放在我手中的时候，我眼中满是泪水。天啊，我本可以、我本可以救她……但是，我没有，我没有，就像上一次那样，我没有，我没有……

“我曾以为时间会带走一切苦难，让我能忘掉我所犯下的罪行，可是，到现在我几十年前犯下的罪过仍折磨着我。也许，我只能以死谢罪。所以我是来告别的，请主宽恕我，宽恕我的罪行，宽恕我所下的决定。”

茨维塔讲述完毕，她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神父按住了肩头。

“主赐予我们生命，死亡并不能赎罪，一死了之，反而加深你的罪孽。时间的确带不走一切苦难，可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铭记所有罪行与苦难，从而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善待他人。要赎罪，就请你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在未来你活着的日子里，相信我，主一定会宽恕你。”

她沉默良久。

“谢谢。”

神父微笑，他目送茨维塔离开。

“你之前说过，时间自会修补一切。”神父的儿子走上楼，站在神父身后，说。

“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修补好的。”他掏出口袋里破旧的木制十字架，上面布满了缺口，他闭上眼睛，将十字架放在胸前。

长夜漫漫。

[时间带不走一切苦难，它带不走战争给所有人造成的伤害，它也带不走我们曾犯下的罪行，但正因为如此，我们铭记所有犯下的罪行以及遭受的苦难，生命的价值，才会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