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山往事】老来多健忘
“大约是太老了,而孤独的日子太久,她已经忘记了时间岁月,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二奶奶是祖父哥哥的妻子,一共养育了四女一子,最大的女儿是她带过来的,叫做娇蕊,是她前任丈夫的孩子,其余几个姑娘叔叔,都是二爷爷的孩子。二爷爷去得早,家里也没留下个书画照片,我们后生辈里没有一人见过他。
二奶奶倒有八十几岁了。她身型瘦削矮小,总是佝偻着自己的脊背,远远望去,就像是背了一口煮羊的锅,她走得很慢,有时汗水侵湿了她的衣衫,就会有氤氲的水汽从她身上飘散开来,就像那口锅子沸腾起来,继续烹煮着她已经反复煎熬过的去。
她住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屋里常年不开门窗。要想进到屋子,要穿过连廊,走过一条漆黑的甬道,这条甬道其实是两个房间中间的小道,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总显得十分幽森,旁边放着木制的风车和纺车,有风吹来,就“嘎吱嘎吱”作响,仿佛有人在说话。
二奶奶已经孀居很多很多年了,她的几个子女先后成家,离开了故乡,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房子里,天晴的时候,她就把家里的东西一样样搬到门前的坪上晒,如果是雨天,她就靠着窗户,一个人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大约是太老了,而孤独的日子太久,她已经忘记了时间岁月,便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我小时候和蕊妮哥哥淘气,翻到她家阁楼上去玩,和她起居的楼层不同,阁楼上满是窗户,阳光一层一层的洒下来,把房间照得暖洋洋的。蕊妮哥哥去翻二奶奶的旧箱子,扯出一件件奇怪颜色的大褂子,绣着不熟悉的万字花纹。蕊妮哥哥又去翻二奶奶的小箱子,扔出一本本残缺不全的旧书籍,我看着书页已经泛黄,隐约写着“聊斋志异”几个大字。
蕊妮哥哥翻不出好玩的东西,拉着我要从楼梯处下去,不小心磕到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这个东西用红绸布盖的严严实实,一人来长,看不出是什么明目,蕊妮哥哥用手轻轻敲了敲,“叩叩叩”,那个东西也发出柜子一般的响声。“大约是个箱子,没有什么有趣的……咱走吧!”蕊妮哥哥意兴阑珊,拉着我要出去。“等等!我去看看!”我刚想挣脱他的手,蕊妮哥哥却用力把我一扯,我没站稳猛的跌坐在地板上,“别!别去!”蕊妮哥哥突然把头别向另一边,语气很不自然。我疑惑不解,呆呆地望着那个箱子,红绸布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又看不真切。
这时,突然吹来了一阵凉风,红绸布的脚边慢慢掀起一觉,我才看清那个“箱子”的四周有着雕花的突起和纹路,在正对着我和蕊妮哥哥的一面是一个房檐一样的形状,黑底金字写着一个“福”字花纹!这竟然是一樽寿方!我突然被吓到,蕊妮哥哥看我神色不对,赶紧把我拉到背上,匆匆下了阁楼。
桂礼伯伯家的阁楼上,放着雕花的桌子、凳子和茶几,办喜宴的时候还能从里边找出很多白瓷盘子,装满各式瓜果茶点。我们家阁楼上晾着满满当当的衣服,南边的一角还有板栗、花生、红薯之类的杂粮,最边上挂着风干的腊肠腊肉,散发出富足充盈的食物气息。
但是二奶奶的阁楼上,放着的确是!我和蕊妮哥哥就像两个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秘密的人,终日惶惶不安,却不敢多说一句。我和蕊妮哥哥心照不宣的保守着共同的秘密,就这样长大了,后来机缘巧合再上二奶奶家的阁楼,却不见这些劳什子了,整个阁楼干干净净空无一物,那个黑漆漆的大箱子,就像是我们的梦。
再一次和二奶奶长谈,已经是祖父过世之后的七八年了。我家门前的枇杷结出了酸涩的果子,尝得人口齿生津――那是前几年和弟弟随手栽下的果核儿,没想到已经“亭亭如盖”。水仙晕出大片娇艳的红色,像极了浓丽的春天:热烈、饱满、荷尔蒙气息浓厚。连续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过道冲刷得干干净净。
二奶奶更老了,原本佝偻的身躯更加佝偻,似乎只是裹着她一口气的灵魂似的,我还没走,她便开始问小妹什么时候再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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