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很开朗,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十九岁的时候被男朋友骗了,从此沉默寡言。”
古琦说这段话的时候,是在一座桥上,废弃公园的桥。池塘已经见底,杂草丛生,我站在旁边,望着她发呆。
“是怎么个骗法?”
“你不想知道的。”
已经想不起那是一个星期日还是工作日的下午——干我们这行,从来没有周末之说。
奇怪的是,公园里面的破旧铁轨,倒是记得很清楚。玩具座椅锈迹斑斑,照见从前,热闹人影。
“去回民餐馆吃碗面吧,快七点了,要上班了。”
我一直很尊重她的饮食习惯,锅盔是不能带猪肉的,饭馆以清真为宜。有一次我问她,你们回族为什么不吃猪肉。她说不知道,就是觉得那很脏。本来我想引用《古兰经》中的一段话来加以解释,想想还是算了。
前台工作很清闲,但有时也会忙死人。有次周末,柜台外面围了差不多三层,每个人都攥着钱,把手往前面伸。这种混乱不堪的状况令我头大,也就是在那次,我收了张20块假币。当时真是气疯了,调看了监控录像,足足有十几遍,可还是找不到那个人。
“把钱给我,我帮你用出去。”
“已经撕了,我可不想你冒这个险。”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那么有钱,还会在乎这20块。不过这话到底没说出口,因为那会冒犯,对此,我一直小心谨慎。
酒店三楼有一间房,租期三个月,到期顺延。我去过那一次,桌上化妆品、啤酒罐、烟灰缸挤在一起,茶杯都放不下去。
“怎么不叫客房打扫?”
“算了,我自己弄。”
多年以后谈起这段经历,孙主任曾经开玩笑问我,“实话说,那些小卡片是不是你们发的?”
我说当然不是,这事犯不着我们去做。我倒是见过发卡片的,叼着根烟的小青年,当时他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楼下的电工师傅倒是正义凌然,骂走了一位中年男子。那人面不改色,临走前回了句:“要不是我们管着,你们这些卡片,早就多得飞上天了。”
我大约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也很清楚的知道,电工从来不知道303房间的事,他只会抽烟、吹牛。每次夜班,我都会送他几盒免费牛奶,然后躲开摄像头,一起抽烟。
“这几天下班等你的是谁?”
“哦,她是卓刀泉酒店的,过来转转。”
“她也是大学生吗?”
“算是吧,大专毕业。”
这个毕业证是我帮古琦查出来的。她曾经报过成人函授,钱交了就再也没去过。我说你把身份证报来,我帮你查查看。
于是就看见了那张搞笑的毕业证照片,头像确实是古琦,可这ps的痕迹,也太重了吧。
这事我跟电工师傅说过,但他好像听不懂,也似乎不关心。他在意的是那颗子弹,换着花样讲了许多遍。
“那次演习,我藏在墙后面,子弹飞过去,像从耳朵边飞过去一样。”
对于吹牛这种事,我一直深藏不露。其实我也很能吹,但没必要。我迟早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酒店,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个决定是很早以前下的,下过很多次。特别是那天上午,我嚼了五瓣大蒜,居然尝不出辣味。
因为我已经连续上了,整整五个夜班。
……
武汉事业单位的面试,从来拖得最慢。早上起来西装革履,一副道貌岸然的穷酸相,还有两个小时进考场,我还没吃午饭。
一想到吃饱了饭可能说话会更有力气,便点了碗炒饭。饭的颗粒超大,油腥味超重,可我还是勇敢地吃下去了。嚼着嚼着,不禁泪流满面。
什么?泪流满面?骗谁呢?
可我真的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毕业太久找不到工作,也许是因为考了十次才进面试,也许是在酒店上了太多的夜班,人已经傻了。
说实话我是花钱参加过面试培训的,整整八千大洋,三个月工资放了一次血,好比是……呃,嗯,你懂的。
培训的最后一日,是全真模拟。我很紧张,紧张得结结巴巴,大脑空无一物。培训老师说过,当你感觉没话时,赶紧上空话、套话,记住,再空洞的流畅也好过结结巴巴。可我连空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真到了面试,我反倒一点不紧张。答题的时候,说错了一句话,我居然笑了。因为那些面试官,实在让我严肃不起来。你看考场外那么多西装衬衣,那么多白衣素裙,为什么你们考官,穿个旅游鞋就过来了,还有,为什么不刮胡子?
……
图书馆的工作很简单,收书、上书而已。也许人都是健忘的吧,我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回老家再也不担心亲戚问工作,可是过去的苦日子呢,那么多天在人才市场排队的日子,那么多个月站在酒店前台的日子,怎么就忘了呢?
公交、地铁、上班打卡、下班打卡、地铁、公交,这样的日子一再重复,直到随手点开了QQ邮箱。
里面照例是许多广告,黄钻续费的,优酷会员到期的,恭喜你收到1000元优惠券的,我麻木地一封封点击删除,突然感觉错删了什么。
没错,那是一封信,很久都没收到过的正儿八经的信,从回收站拣出来一看,原来古琦发的。
信的背景是黄钻特权,右上角一轮圆月,下边是江滩,远处零星灯火,附着几句诗:
夜深千帐灯
故园无此声
老来多健忘
惟……
最后一句居然看不清了,见鬼这是谁设计的信纸,背景色居然把汉字给盖了,打叉叉,扣工资!
信的内容倒是看得清:
田浩儒你好!很久没看见你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那天你问我是怎么回事,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我那天心情不好,也许对你很不礼貌,请你原谅。
我高中没读完就去打工了,在电子厂交了个男朋友。起初他对我很好,每天都给我买早点,带我坐地铁去公园。地铁上没有座位,我们就站着听歌,一人塞一耳朵。跟他在一起我真很开心,因为他总有讲不完的笑话。可后来他出车祸了,警察只给了一包遗物,还说翻开他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你的最多,就打给你了。衣服上染了血,我一直没洗,还有他的手机,我一直充电。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女孩电话:
“夏军你还活着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为什么?为什么?”那女孩哭得好厉害,起初我没理她,直到她在那边歇斯底里喊夏军的名字,我才深深感觉被冒犯了……
原谅我对你很不好,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但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从来没有人约我吃完饭就去上班的,你是第一个。
你现在哪里?过得还好吗?前几天我去问值班经理,他说你辞职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
到底我还是没回信,因为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是非人总带来是非事,再说了,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我只想这样安安逸逸,结婚、生子,平平凡凡,了此余生。
办公室一把手是孙主任,人很好,每天都化妆,化得很精致。我想我像她这样就好了,体面人的体面生活,就应该像她那样。
平时我跟她没什么话,因为她是我的上级,跟上级总没什么好聊的,但那天她突然问我:
“浩儒你谈朋友了吗?”
“还没有呢,孙主任。”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好。”
我被安排到一家咖啡馆,下午三点见面。可是三点过了一刻,人还没出现。孙主任介绍的大概不会这样不靠谱吧,要不打个电话问问?还是算了,出门抽根烟吧。
咖啡馆不远处有个公园,阳春三月,总有好多人放风筝。我看见其中一只小布丁,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猛地一头栽下来,吓得我心中一惊,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QQ信纸,被盖住的那句话:
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释惟汉
2018年2月27日于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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