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长大

夜深了。

母亲一按台灯的按钮，就把铺天盖地的墨色放了进来，如泄洪般霎时把人包裹其间。孩子偎着母亲的臂弯，睁着眼打量面前空无一物的黑暗。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虽然你清楚书桌在哪，床头柜大概离你反手一摸有多远，台灯按钮会忠实地匍匐在哪里时刻等待着你唤醒然后带领千军万马占领这片领地，但如今你只能感受到庞大的虚无。夜色是一件巨大的袍子，巨人扬起手臂一挥，便把人罩在其中。呼吸在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变得越来越尴尬，你在黑暗中似乎无所禁锢，却越发从心底里惧怕着亲密的肃穆。

“好黑，我怕。”孩子喃喃一句，便钻进了母亲的怀里。“别怕，爸爸妈妈在呢。”母亲抚摸着孩子的背脊，轻轻地回应。闭上眼睛，拒绝那外界的一切，也只是从一片荒野躲进另一片沼泽，沉入另一个维度的黑色空间里。关上身体的窗，却抵挡不住从远处传来的更为凄清的歌声。想象是一把钥匙，不听主人的叮嘱开启了那扇透着诱惑与神秘的铁门，于是空气中的气息变得更为紧促。心底的恐惧在快速的膨胀，一种不该包裹在童心里的悲凉像树上妖艳的花朵，在这个夜色弥漫的时空显得如此醒目。

必然有一个魔鬼在一旁凝视。孩子不敢再动一下，他觉得无力。魔鬼是真实存在的，它隐在周遭一切中，似乎只要孩子再睁一次眼便要开始它的杀戮，到时最深爱的爸爸妈妈都会被残忍地杀害。只是这样一个清楚明白的秘密，大人们却不知道，他们麻木而大意，丝毫没有察觉身边有这样令人寒栗的威胁。只有一个人如此清醒地感知到在那一片无垠的黑暗中，蹲着一只庞大的魔鬼。他不能求救，也没有抵御能力，只有再次钻进——更深地钻进妈妈的怀里，顺势把被子拉得更上面一些，让另一层黑暗包裹住自己。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被心悸捏住气管，越来越低迷，越来越压抑。

魔鬼一动不动，或许它正游离在四周，像一条长尾金鱼翻转身体自在地浮游在这片黑色河流中。孩子沉下心来。如果魔鬼再敢走近一步，他该怎么办？一切都会变成地狱，他会绝望地尖叫，然后无能为力地被屠戮。只是，他身边的父母又会如何悲惨地死去？他觉得浓浓的悲凉袭来，心底里沉沉的难过浮到喉间，让他不能呼吸，而又终于从眼中溢出。

他突然莫名地愤怒起来。面对魔鬼的挑衅，他已做好嘶吼的准备。他要做一只小小的猛兽，他平整而稚嫩的牙齿会发怒称一颗颗锋利而凶残的小尖牙，他的双眼会锐利得如剑——复仇的火焰吞噬掉起初的怯懦。他的胸口开始起伏，十根手指掐进掌心。

每个人都拥有夜晚。在那一个共同的时空中，无数人的夜晚，没有哪个夜晚如哪个孩子的一样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