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悲伤更悲伤的快活
——聊聊《孔乙己》中的现实感
家乡关于葬礼,规矩挺多。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吊唁时的哭声。
父亲去世那年,冰棺停在堂屋正中,一张桌子摆在前面,供着遗像和香烛纸钱,子女跪在装了麦秸秆的蛇皮袋子上。每当有人来吊唁,便陪哭,上香,烧纸钱。我只会默默流泪,学不来那种扯着嗓子念念有词的哭诉。上年龄的亲戚时不时有人数落我:“这女子,咋不会哭呢!”可我,终究没能如大家所愿。
一个本家嫂子来吊唁:“二爸呀——我的二爸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呢——你叫你娃今儿来叫谁呀——”拖着腔调,有模有样,伤心欲绝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下一秒,她被人拉起来,转头问扶她的一个堂姐:“给你给孝服了没?去找二婶要吗?还有,一会开席,记得叫我。”一脸平静,没有点滴泪痕。徒留我愕然地楞在草蒲上,久久不能释怀。终于明白,悲伤,不是两嗓子喊出来的;喊出来的,未必真悲伤。
经历多了,渐渐懂得,原来,强颜欢笑和心如刀割,一点儿也不矛盾。一轮又一轮教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时,那些快活掩盖下的悲凉,一次又一次,叠加出浓重的感伤。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孔乙己,在别人的笑声中出场,在别人的笑声中日复一日,在别人的笑声中的离去。波澜不惊,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现实中,有多少潜藏的孔乙己?多少人身上,不仅折射出阿Q的影子,还隐约着孔乙己的人生?
常常被鲁迅的深刻与精准折服,他小说中的人物,在什么年代,似乎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型。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鲁镇的咸亨酒店,微缩了当时的社会现状。里里外外,长长短短,站的站,坐的坐。天空飘来六个字:阶级,贫富,差距。可惜人们习以为常,看不见。于是它们悄悄藏进羼了水的酒里,继续麻木着人们的精神。仿佛长衫客悠然地踱进店里坐着要吃要喝,短衣帮忙完站在外面温一碗酒唠着生计艰难,都是理所当然。一如当下,艺人们住千万豪宅,浑身上下动辄百万名牌,人们习以为常;院士做教授兼博导的儿子系条六千块的爱马仕皮带,就要被吐槽不朴素。
偏偏,冒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孔乙己。站着喝酒,却穿着破旧的长衫,脏得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满口之乎者也,写得一手好字,确乎比短衣帮多了点学问,然而并没有因此赢得尊敬。只有那些靠学问做了举人老爷的,才值得羡慕。原本,孔乙己靠这一手好字,给举人老爷抄抄书记个账啥的,讨生活是完全没问题的。然而,他潜藏在骨子里的惰性,支使他窃书换酒,被主家揍,被人嘲笑。想想当下,多少人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牌?生活无忧小有积蓄,却被非法集资席卷所有;妻贤女俏,却被毒品吸得人财两空;眼见功成身退,却被贪腐毁了一世英名……
鲁迅先生“怒其不争”,实在精辟。孔乙己沦为笑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短衣帮确实衬得上“短”字,每每不留情面地当众揭他的短,将快活建立在他的尴尬苦痛之上。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同情一下这个不幸的人,毋谈理解和尊重。快活的空气里,飘满了孔乙己的悲伤,粘在那件破旧的长衫上。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精神的毒,最难除。就连我默哀时的悲伤,都被质疑虚伪。
是的,这个被功名利禄的长衫迷了心窍的孔乙己,是可悲的。王安石在他的《临川文集》里曾说:“不以不善而废其善。”所以,我努力地寻找他的“善”,可惜的是,不过就是被人们放大肯定的那些个小善,并没有新的收获。却在现实的囚笼里,窥见以其善欺之的不堪。既然不想把世界让给孔乙己们,短衣帮们,长衫客们,就不要轻易拿别人来快活,说不定,会被快活里的悲伤淹没。
你,你们;我,我们;他,他们。或许真的无可替代,可这世界,没有了谁,日子也还是一天一天过……
田玲写于2020年4月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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