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爹

我的娘家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几乎每年家里都有一件及以上的婚丧嫁娶的大事，所以每年都会有大家庭相聚的壮观场面，很多年以来，我们的家庭聚会都是四世同堂近100人的规模。

现代社会，如此规模盛大的家庭聚会并不多见，我们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人物，那就是我的曾祖父，我从小叫他老爹。

我的老爹出生于1904年，从小读了很多书，19岁时双目失明，那时已经娶妻并有一个儿子，因为眼睛瞎了，刚开始几乎什么事儿也做不了，被迫携妻带子自立门户，开始自谋生路。在破庙里住过，贩卖过猪娃，搓麻绳、做草鞋，后面发现耳朵灵敏度奇高，在茶馆里可以听到各种消息，开始开茶馆，同时利用茶馆里听到的各路消息做生意买卖，比如听说哪家生了一窝看相很差的猪娃，发愁卖不出去，老爹就去把这些猪娃低价买过来，尽心地喂养，半个月后猪娃个个油光水滑骨骼清奇，就可以用很好的价格卖出去，等等，类似这样的营生，老爹开始发家致富。

我是曾孙这一辈最大的女孩，老爹在我心中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从小学到大学的这几年，我们每当过节或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都会把老爹从他自己住的房子接到我家来，很多时候家长会吩咐我，去把老爹接过来。宁静的小街，我牵着接近1米9高的老爹走这一段约300米的路，快90岁的老爹身着灰青色长袍，脊背笔直，他左手拿拐杖敲打在老街的路上，发出砰砰砰的轻响，我牵着的老爹的右手温温软软。老爹一般会在路上问我，上几年级啦，然后重复地念叨这几句：读得书多胜大丘，不需耕种自然收，日里不怕人来借，夜里不怕贼来偷，并慢慢地给我解释每一句话的意思。看着老爹慈祥平静如童颜的面庞，听着老爹不紧不慢的谆谆教导，走在老街上的这几分钟，是我少年时期和老爹相处中印象最深的画面。

老爹还有很多很多传奇的故事——

老爹双目失明的时候，已有了一个儿子，从家里出来自谋营生后，又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最小的女儿。老爹作为一个双目失明的父亲，让所有的孩子都受了教育，最小的姑奶奶去上学时，大家都说，一个女孩子家，上什么学啊，准备点嫁妆体面地嫁出去就是了，反正是别人家的人。那时的中国乡村，这样的观念是主流。但是老爹和颜悦色回人家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能力给她备嫁妆，就让她读点书，就当是她的嫁妆了。老爹没有反驳别人什么，因为他也了解别人是好心提醒，只是他的内心十分笃定“读得书多胜大丘”（老爹是不是钟爱苏东坡啊，我也甚为喜欢老苏同志啊），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养育下一代。

这位姑奶奶师范毕业，从乡村的小街到武汉一个学校教书。这位姑奶奶的婚姻也不一般，我的姑爷爷仪表堂堂，为人也是谦和温润至极。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时是离婚了的，我姑奶奶要和姑爷爷结婚的时候，也有人认为，一个读了书的黄花大闺女，凭什么和二婚的人结婚呢。但是，老爹可不管这些，他支持闺女的选择。现在，姑爷爷90岁了，姑奶奶80岁了，还学会了微信各种操作，在家族微信群里时不时晒一些外出游玩的花花照片，时不时撒点儿狗粮。

老爹慢慢致富后，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受到教育，分别参军或学医；原来的家也开始接纳他，他就去帮助自己的几个兄弟的孩子们也分别去学医，因此，我的爷爷辈的长辈中，有一些参军成了国家公务员，有些学医成为守护乡梓的医生。大家庭从此凝聚在一起，温良恭俭让，从老爹开始，成为我们大家庭的共同的灯塔。

老爹是一个参透了舍即是得的人。他的妻子我叫佬佬的，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和气的伟大女人。老爹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慢慢致富，家里有一个装铜板的柜子，每天晚上盘点，据说都是满满一柜子的钱，我的佬佬有时晚上数钱数到哭。这时，老爹就在一旁轻言细语：我说您哪，慢慢数，不用着急的啊。

有了钱以后，邻里街坊和亲戚们有了难处，老爹会很有技巧地接济，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而且借了钱之后，基本也不会指望对方什么时候还，更不用说电视里常看到的高利贷那一套了。反而是丝毫不带自己是债主的傲慢之心，借钱人常常都是很快还钱给老爹和佬佬。别人还钱来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也是和颜悦色，不带半点施恩于人的心情。

旧时乡村的街上，总也有一些人赌博欠上了赌债，债主追债也是极其恶劣的，常常会要人命。老街上有两户人家，因为追债人上门，几乎要出人命了，老爹就出面将赌债如数给出，极其低调地救了这两家人。

老家在长江边上，江水上涨的季节，常常是非常危险的。有一年江水大涨，江堤看着要被冲垮了，整个乡里处于恐慌状态，很多人饭都吃不饱，也没有积极性去保护江堤，场面眼看要失控。老爹就在他的茶馆门口支起大锅煮稀饭，对邻里的年轻人宣传，你们去抢险吧，我这里保证大伙有稀饭吃。大家突然有了主心骨，乡里的青壮年都奋然投入，保护家园，经过几天几夜的抢险，江堤被保住了，老爹一直为大伙儿提供粮食补给，家里的钱财好像少了大半。

就这样，双目失明的老爹供养子女和侄儿上学、参军或学医，接济亲戚和乡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虽然家财最后基本散了，但是在老街上成为了一个传奇。

老爹的传奇还有一件事：我的佬佬先于老爹几年去世，佬佬去世的时候，正是乡村从土葬改为火葬的最严管时期，没有任何例外。可是，奉行传统文化一生的老爹实在无法接受相伴他一生风雨的佬佬要去火葬的做法，在佬佬去时将近的前几个月（老爹会算八字），他自己摸索着，在自己和佬佬的床底下，默默地挖了一个穴，佬佬鹤归西去之后，他安排家里的人，就直接把佬佬安葬在自己的床底下。在一个日渐落寞的乡镇的小街，两位老人居住在一个旧时茶馆的木制框架的屋子里。在老爹的强大内心和行动力下，真的做到了让佬佬无声无息地入土为安。后来，风声渐缓的一个夜晚，老爹又安排家人把佬佬的尸骨从床底下安葬到了祖坟。

老爹94岁去世的时候，家乡的老街十分壮观，送行的队伍几乎贯穿了整个乡镇的路，老爹经过的每一家门口，都放鞭和磕头，很多人从几里以外赶过来放鞭和磕头。大家相互转告，相互感叹，湘爹走了。

最近，又听到一位堂叔给我讲了一个老爹的故事。这位堂叔幼时在老爹身边长大，耳闻目染了老爹的很多做人做事的仪态，常常在家庭聚会的时候给我们讲老爹的故事，也是有一份将家庭的文化遗产代代相传的心意吧。这位堂叔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老爹眼睛瞎了，但是因为耳朵灵，一手算盘打得十分十分漂亮，在十里八乡非常地出名，因此很多家长把半大的孩子送来请老爹教算盘。老爹很愿意教这些孩子，常常是几个孩子一起来学习，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兴趣班，老爹教算盘不要钱，但是有一个要求，这个要求是他教孩子学算盘时，家长不能在旁边。有的家长不明就里，就问老爹，为什么孩子学算盘家长不能在旁边看，是怕家长也学到了吗？老爹回答说：本来都没有收费，怕家长学什么呢，只不过五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这些孩子学习，有的快有的慢，如果孩子学习过程慢了一点，家长必然在旁边说娃，怎么就比别人慢，怎么别人不错你老错，那这样就没法教孩子了。因此老爹就一条要求：教孩子学算盘，家长不能围观。

堂叔的这个故事讲完，我对老爹的敬佩更加了一分，他老人家真的太懂人性、太懂教育了！

这就是我的老爹，他19岁双目失明，94岁安然去世时鹤发童颜。他白手起家养育了一大家人，扶持兄弟，接济邻里，服务乡梓；他勤勉坚劲、温润慈爱、心怀他人、不落俗套；在我的心中，他是一个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