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八岁的时候吧,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与众不同,全家出门时,一个佝偻的老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瘫痪女人,痴傻的脸,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拉着手紧跟在他们后面,这样的组合走在街上赚足了百分百的回头率,那个年迈的男人和轮椅上的女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紧跟着他们后面的是我和我弟弟。这样奇怪的家庭组合总让人们驻足侧目,像是观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赤裸裸的目光灼的我每每低下头来拉着弟弟与父母亲保持距离,仿佛这样人们就不会把我们认为是一家人!
父亲出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需要他放弃在学堂上学去放牛的年代,这是父亲毕生的遗憾,他常常与我们说,自己上学的那一年多成绩是如何的优异,得到许多老师表扬与奖励。何曾想过生出的一双儿女都不像他。这让他十分不解!父亲辍学不久后便离开了家,到了离家很远的大窑厂打工,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父亲在窑厂的时候还十分年轻,他做许多的体力活,挣来的钱隔段时间就寄回家,那时父亲还十分令家人骄傲。他在窑厂里当过组长,排长,甚至升上了分厂的厂长,父亲常常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青春都献给了这里,与众多工友一同住厂里,一同上工,一同洒下汗水与泪水。
在那几年,父亲帮几个兄弟成了家,帮他们买了很多结婚的大件,花了不少积蓄,而这些,像是理所应当一样,父亲的那些兄弟没有一个想起把钱还了,父亲就像是他们的摇钱树一般,用自己的血汗钱养着家里的每个人。父亲到了五十多岁还未成家,这可急坏了家里人,他们纷纷替父亲说媒寻亲。父亲倒也不曾着急过,任凭这些人张罗。直到某天,厂里的人们谈及到韩店村有户徐家人,有一个瘫痪的女儿二十多岁了,听说其父母不能给女儿许配到好人家,想着不如就让她去了吧,留在世上凭来遭罪。那个视生命如草芥的年代里,这仿佛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这话让父亲听了心里十分震惊,父亲当即问了谈笑的工友,才得知徐家女儿的父亲经常来厂里拉草,父亲便守着,几天后,父亲见到了那个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男人。厂里人都传父亲是菩萨心肠想救下那可怜姑娘。所以见到父亲后,还未等父亲开口,那人便求父亲接收女儿,救下一条命来。于是,那个女人便顺理成章的与父亲成婚,她就是我的母亲,那个拉草的男人就成了我的外公。
父亲与瘫痪的徐家女结婚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家里人听到了自然是强烈反对,于是父亲结婚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过来,很是让人心酸。人们说父亲傻,说父亲心善,不管别人怎么说,父亲就这样把日子过了下来,第二年母亲在窑厂里生下了我,又过两年,生下了弟弟。人们都说父亲行善,有了一儿一女,一家人会越过越好的,父亲常说生下我们的那几年最为难熬,他要去窑厂干活,回来后还要照顾我们娘三个,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靠父亲。他像一根柱子,顶住了这个家,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们养大。
我的父亲母亲童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候大窑厂里有很多童年的玩伴,那个高高的红色烟囱,顶部被浓烟熏黑,那长长的黑烟就经久不息的从烟囱口里钻出来,我们放学后,工人们大都没有收工,于是我们就趁着各自父母都没回来这个空当,拿出书包里的弹珠,聚在一起打弹珠,或者抽陀螺,跳房子,打啤酒盖,跳皮筋,捉迷藏,骑小车,做很多很多游戏,然后远远望见父母将要收工,就赶紧逃似的各自回家,掏出作业本,在父母的谩骂中心不在焉,耷拉着脑袋做作业,而我和弟弟则费尽心思,一遍遍重复着跟在轮椅上的母亲保证,下次一定先回家做作业,每每这时,母亲总很生气的说,你俩等着吧,等你爸收工了你俩就等着挨揍吧!
母亲并不是恐吓,从小到大,我和弟弟可谓是被打过来的,我们作业没做完,考试没及格被叫家长,没拿到奖状,打碎了碗,没做家务,玩过了时间,父亲的皮带都会毫不犹豫的抽下来,直到我们嚎叫的哭声传到大院里,被邻居们听到,赶紧过来拦下父亲,父亲下手从不手软,拖鞋,皮带,棍子,树枝,甚至针,都是鞭打我们的工具,小时候,我和弟弟比较顽皮,父亲在窑厂里累了一天,没有耐心教导我们的空当,恨铁不成钢,只有武力解决,每每此时,母亲则一改说要向父亲告状的语气,在轮椅上向爸爸着急而艰难的挥着手,“好了,别打了,孩子知道错了,你给打坏了咋办哪”在邻居的劝说下,父亲终于放下皮带,让我们起来。我童年一直惧怕父亲,讨厌父亲,我曾幻想过多次,我是父亲抱来的孩子,我的亲生父母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迫不得已抛弃了我,然而,这个结论总毫不留情被推翻,和父母如出一辙的模样,甚至父亲说过,生你的时候,产房就你一个娃娃,没人能将你抱了去。找亲生父母这事才被搁浅终究不再被我想起。就这样我和弟弟慢慢长大,上了小学,上了初中,弟弟比我小两岁,他只比我低一级,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在一所学校上学,每到一所学校,我们都要写贫困生申请,让学校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从小到大,我们都被冠上贫困生的帽子,因为家境贫困,我一直都很自卑,刻意不与同学们提及家人,仿佛这样就能拜托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一样。
我的父亲母亲那几年父亲家里发生了很多事,爷爷得了胃癌去世,父亲的兄弟得了肝硬化腹积水,晚期,家里一直向父亲要钱治病,像一只及其罪恶的手,掏干了父亲的积蓄,仍旧没能挽回他的生命,不久便撒手人寰!而那些向父亲借来的钱,仿佛也就随着人去了而没了踪迹,没有人提及这些钱谁来还给父亲,仿佛都集体失忆了一般。那时钱还非常的值钱,一张百元钞票能买很多很多东西,父亲就这样缄默着办好葬礼回到了窑厂,那时父亲已经近六十了,已步入花甲之年,我们家里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开始办理各种贫困证明,低保,残疾证,开始拿政府的救济金生活。窑厂变成私营企业,散去了很多人,父亲也老了做不了体力活了。面临着被赶回家的境遇!
父亲已离家三十多年,家里早就没有父亲的房子,更何况如今拖家带口要怎么安顿下来?厂里念及父亲三十多年的工期,留下父亲做些轻便的活,后来窑厂停产,父亲和其他几位老员工就被留下来看场子,一待就又是好几年。在我上高一的时候,我们家从窑厂搬了回去,搬家那天,是腊八节,雪下得很大,我在学校补课,并没有回家!我记得那天我哭了一整天,待了16年的地方,我真的想象不到它变得空荡荡的样子。搬家那年,父亲刚好70岁!过年的时候父亲格外高兴,他喝了点酒对我们说“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活到你们长那么大,我还能看到我们搬回家来!真好啊,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这辈子我也有了一小家子人,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们要好好上学,我不要你们照顾,你们长大了好好孝顺你妈妈,对她好,我就安心啦!”
父亲每每这么说,我总是很难过,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我们家因为穷,也很少与亲戚互相走动,久而久之,关系就淡了,高中几年,我已经能很熟练的写出各种各样的贫困说明,贫困申请书,学校对我和弟弟也很好,有什么补助都会尽量发放给我们,因为这些补助金,让我们不至于经常问家里要钱,让父亲忧心!小时候不懂事讨厌父亲无端的打骂,每次挨打过后,身上总是道道红色鞭痕,总觉得自己可怜的不像话!如今我们长大了,父亲也已经老的打不动了,有时候在想,如若没有父亲严格的教育,我恐怕会生成痞子流氓也说不准,父亲总告诫我们要刻苦努力,认真学习,自己一定要努力,不要让别人瞧不起!我们还住在窑厂的时候,有一面墙上贴满了我和弟弟的奖状,每当有人到家里看到这么多奖状夸我们有出息时,父亲总谦虚的说“几张纸而已,鼓励孩子的,中不了大用处,还是要勤奋努力的呀!”但我知道,父亲是极其自豪的,他很喜欢一张张的反复看我们的奖状,纵使左眼失明,只有一只视力不好的眼睛,他也能眯着眼睛看上半天!
我的父亲母亲我是上了高中住校时,才感受到浓浓的父爱,父亲不善言辞,总爱说我们的不是,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给我们最好的,住校后,每星期回去一趟,他都会去菜市场买很多平常舍不得吃的菜回来,走的时候总会给我们一些钱,让我们买些用的东西,让我们吃的好,用的好,不让我们受一点委屈,他自己的破褂子,破鞋子却穿了一年又一年的不肯换,高考的时候,父亲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让我放松心态,考不好也没事,尽力了就好了!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宾馆趴在床上痛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自己很是没用!放榜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们说,只说选好了专科学校,他们也便缄默不语!
很多时候,我都会生出憎恨母亲的心绪,是的,我恨她拖累了父亲,拖累了这个家,父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不用像现在活得这么的辛苦,古稀之年,还不能颐养天年,还要操心孩子的未来!都说好人有好报,我父亲的善举,老天爷却看不到,难道是忘记给个可怜的老人福报了吗?但父亲不这么想,他总说没有母亲就不会有我们这一大家人,记得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每年我的家乡都会有一年一度的热闹又好玩的集会,那也是母亲一年中唯一可以出去上街的机会,我知道父亲定要把母亲梳洗好才能出发,于是我早早的就起来,与父亲说了一声就和同学先去了集市,我们逛了很久,也不见父亲他们,正准备去玩游戏时,看见了父亲迎面推着三轮车,载着母亲,向我走来,我的第一反应竟是:逃!绝不能让同学看到了!于是我充耳不闻后面父亲的呼喊,仓皇的跑出了集市,便与同学分散了,此刻竟无心街上的热闹,回想刚才是否做的太过分了,于是不敢逗留,我忐忑不安的回到了家,果不其然,父亲生气了,他见我回家了,抽出腰间的皮带就朝我身上抽了去,边打边骂:“你是谁生出来的你不知道吗?你才这么大点就知道嫌弃我和你妈,我们老了还指望你养活呢,我和你妈这是养了条畜生啊!狗还知道对主人摇尾巴呢!你连畜生都不如啊!”父亲显然是被我给气坏了,罚我跪在地上不准起来,直到我嚎啕大哭的声音传出了院子,才被邻居听见,邻居家爷爷过来劝爸爸,我才得被父亲允许起来。
我记得那天母亲的眼神,她用不灵活的手擦着泪,那副画面,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蛋,特别不孝顺。从那时才开始有了尊重母亲的念头!我和弟弟开始变得懂事,帮父亲做家务,给母亲洗漱,剪指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减轻父亲的负担,尽量不惹他们生气,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应有的样子。这些年,父亲总爱说,“你们姐弟俩好好学习,你妈有我来照顾,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可就苦透了,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在一起好好的!才像一个家样啊!”我一直无法想象父亲不在的情形,我真的不能没有父亲!高考结束后的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高考,没考上所报的院校,选择这个小城里的这所离家近、学费低的三流大专,然后一直到开学前的四个多月,办理了助学贷款后,就一直在工厂里打工赚钱,那段时间,着实令我永生难忘!
我的父亲母亲时间一直以来都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无形中有一种力量,使人成长,使人长大,使人变老,使人变化。转眼间大一第一学期已经结束,大一是在忙碌和心悸中过去,在这个小城里的三流大专,我在若干大一学生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努力地让自己不堕落,每天都要上进,在十月份的时候,军训和团体操训练相继结束,我的大学生活正开始步入了正轨,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老天要我受惩罚吧!让我今年必须要遭受些磨难吧!十一月份,我分别遭遇了两次网络诈骗,网络刷单诈骗和网络高投资高回报诈骗,共被骗去一万五千多块钱!我四个月打工辛苦挣来的钱全都打了水漂,我的十一月是黑色的,黑的无比彻底,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一个人带上身份证,偷偷的打车去市里的警察局报案,被警察叔叔骂的直掉眼泪,回去后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变得愈发沉默,脾气喜怒无常,我没有任何骗子的联系方式,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甚至百度割腕和服药自杀想去死,但我终究还是坚持下来了,我死了,父亲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弟弟又怎么办?我不知道那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和父亲通电话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多说话。我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不敢跟任何人说,白天正常上课,晚上正常休息,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突然惊醒,然后睁着眼睛,就想到自己被骗的一万多块钱,难过的掉下眼泪来,然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天亮!
直到放寒假前,我都没有回过家,我怕回家,怕见到他们,这几个月来,我也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在电话中全是对我的挂念,却从不说自己身体不好让我担心!父亲年轻时太过劳累,如今落下很多老毛病,腰间盘突出疼得厉害,胳膊也使不上劲,我看着抱母亲坐轮椅如此吃力的父亲,难受的说不出话来。父亲知道家里没钱,我说带他去县城医院检查,他总借故推脱,想为家里省钱,看着苍老的父亲与长了不少白发的母亲,我更加自责难受,他们若是知道我丢了这么多钱,该多么难过啊!
我的父亲母亲我时常在想,什么是命运呢?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的吗?我不知道,也没人能够回答我,我看不到后面的路,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能给父母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但至少,这二十年来,虽然坎坷,我也走过来了,后面的生活,我无法预测,也想象不到!但无论黑夜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我会顺着上帝抛下的的指向前行的,我会一步步的,努力走下去,无论如何,我一直相信一句话:“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经历一些我该经历的事,遇见我该遇见的人”,以后我还会认识更多的人,走更远的路,看更好的风景!未来的生活,无论多么艰难,我都依旧会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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