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部事件被过滤为“内部事件”
诗歌主要不是用来叙事,但语言都是叙述的。因为语言是线性的,秩序井然,即使是并列的意象,当它们被说出,就有了先后。一首诗不过是一个复杂的长句。
而且,叙述仍然与“事”有关。因为所有的事件都可看成主体的事件,所有主体的事件都是情感和思想活动,只是有的外化于客观对象成为行动,有的则不直接外化。从这一意义而言,诗歌又都是“叙事”的,只不过叙的通常是“内部事件”(意动事件),不同于小说、散文着重的“外部事件”(使动事件)。
即使与人事无关,如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在诗歌构建的世界里,它们的发生仍然是因为被人感知而“发生”,仍可以是一个“内部”事件,诗歌致力于发掘外部事件如何在人这个主体中发生——如何被我们经验,如何成为我们的思想情感事件。“感悟”本身就是诗歌叙述的重要事件。
而里蒙-凯南把事件和状态严格区分了开来,提出“事件就是从一种事态到另一事态的转变”:状态与事件是对立的,一件事的叙述可分解为无数中间状态。她分析的是小说,也适用于诗歌。诗歌叙述中也有无数中间状态,诗歌常常只叙述“与此相关的局面”,而不是为了直接叙述事件。诗歌在无数中间状态中选择一个或数个进行叙述。因为诗歌要的是“内部事件——主体感悟”,而不必求外部客观的全过程事件。
二、敘述的语言与语言的叙述
传统小说是叙述的语言,语言作为工具为叙述故事情节服务,这种叙述也被“传统新诗”拿来。现代诗中,语言不再是服务的工具,而是自觉的舞者,语言不仅述它,而且自述。
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称:可以被领悟的存在就是语言。诗歌便是凭借这一“被领悟的存在”开启存在的家园。
语言的叙述不可能离开叙述的语言,但又必须离开,才能实现语言的叙述。
此种叙述也是法国新小说的特点,由历险的叙述转为叙述的历险。当一首诗出现“叙述外的叙述”,就能生成作品的深层结构。
由于叙述本身成为事件——语言和思想情感事件,叙述的对象已经指向叙述自身,客观的叙述对象反而退居二线,成为工具和素材,构建主体内部的事件,所以现代诗并不在意能否完整还原客观现实事件。
客观事件的工具与素材化,导致有时甚至只叙述与事件有关的其他事件相关局面。其语式常常不表现为行动,而只是或大部分是一连串前后有序状态的句子。
如顾城的《弧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捡拾
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某一事件”并未直接出现,出现的是四个意象、中间状态。类似电影对画面的截取。阅读时还原的只是“某一事件”主体的感悟,无法也无须还原外部事件。
三、两种时间出现了
当外部事件被过滤为内部主体事件,这个事件就有了不同于外部事件自己的时间,即话语时间:作者叙述的时间。从技术层面说,话语时间的存在,乃因语言和情节都是再现的,语言要去寻找情节,里面既有描述世界的时间,又有被描述世界的时间。
要让诗歌语言成为叙述的语言,秘诀之一就是“把握话语时间与情节时间之间的关系。”
话语时间(或本文时间)其实是空间范畴,可以任由作者布局。语言的线性改变不了,但是先后的次序由作者把握,可以任意改变情节的线性、意象的位置,从而生成诗的结构。
通过这种布局有意忽略情节时间,使叙述的每个语言片段在组合中产生自身本不具备的含义,生成一个离开了叙述的语言的意义“场”,从而达到不仅叙述了情节,还实现了语言的自述。
语言的自述在本文时间上会涉及三个要素:次序、跨度、频率。
次序即空间安排。由于现代诗的情节是转向为主体内部的,与叙事作品不同,不存在“预叙”、“倒叙”、“插叙”。叙事作品中这些概念的存在本身即肯定了外部客观事件的中心地位,而现代诗恰恰是消解了外部事件。
《冬天的诗》(【美】罗伯特·勃莱)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呆笨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起源。
我们有时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地,并非全部也未愈合。
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从一个人
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
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
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董继平 译)
诗中,蚂蚁和“我们”是平行的,不是谁在说明谁,共同构成了作者的主体事件。话语时间就是主体事件的时间。
跨度涉及情节时间的加速与绵延。其实也是空间的跨度。在人的感觉中,每个事物好像都有一个独有的空间,事物的流逝仿佛也会把空间带走,故有时过境迁之谓。
频率涉及重复性叙述,使时间产生“休止”状态。此外,意象的频率频频置换一般也会产生急迫、错乱的时间频率感。
四、以主体的真实接近世界的真实
现代诗通过叙述的内向化实现艺术的升华。新闻对外部事件力求客观真实,而现代诗力求“艺术”的加工,形成新的主体事件。客观报道是新闻写作的美德,艺术升华是现代诗的作为。
新闻止于工具,在传达真实报道的同时,只局限于具体一事。现代诗通过将外部事件加工为内部事件,实现了意义空间的扩大、延展,客观事件经由主体感悟的“扭曲”反而可能更接近世界整体的真实。
这是一种奇妙的悖论,但确实存在。但前提是让诗歌的归于诗歌。诗歌的方法论不能应用于新闻和政治,新闻和政治的美德不能局囿诗歌,前者产生的是新闻管控和谎言政治,后者则使诗歌失之平庸,远离存在之门。
2018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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