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毕业那年，我二十岁，被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当老师。
学校规模不大，绿色油漆的栅门上横着一把大铁锁，安静而庄严，开放的小门并排两人可擦肩。一位清瘦的老人守在门边。
从大门往北共有六排红砖瓦房，是教室和办公室所在，瓦房分东西两部分，中间是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空旷的操场。
近乎方形的操场上高高低低长满了野草，野草簇拥着两个寂寞的篮球架，在蓝天下遥遥相望。只有一圈跑道分外醒目，像被人刻意平整过一番，紧实光滑，那是大小足迹反复踩踏的结果。
学校高中部20多个班，我被安排担任高三复课班的语文助教，任务是帮助任课老师批改作业，维持自习课纪律。
初为人师，紧张得近乎恐惧。面对讲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我心跳得厉害，嘴里反复默诵着准备许久的开场白，粉笔不知不觉在手中折成了几截。
但是，接下来的工作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班里近八十名学生，密密匝匝，课桌一直延伸到教室末端的黑板附近。他们大多是农家孩子，为了能够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一次甚至多次复读，有的家庭卖掉粮食或者牲畜交纳学费。因此，他们格外懂事，也格外努力。
就这样安安稳稳、无波无澜地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朝阳升起，我陪他们跑操，一起喊着励志的口号，有时也会有男生突然大声喊我的名字，惹得队伍里吃吃的笑声。我扬言追查出来，罚他给老师打水扫地，却总也没有落到实处。
夜幕降临，两节自习课，他们挑灯苦战。每天铃声响起，反复催促才陆续散去。无论多晚，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关灯、锁门、回宿舍。
有一天，我批改作业，一张纸条滑落出来，上面写着“我爱你！看到你的大眼睛我就心跳，我能叫你姐姐吗？”
我突感意外，翻看作业本上的名字，“苗志强”，脑海里迅速捕捉写纸条人的模样，很快对号入座，是后排的一个男生。
我搓成纸团，嘟囔一句“恶作剧！”，随手扔到簸箕里。
第二天发作业本时，我故意板着脸，目光扫过那个叫苗志强的座位，我注意到，他满脸不自在，迅速把头埋在书堆里，并且整个自习课都没敢抬起来。
我暗自得意，施展老师的威严竟如此奏效。
临近期中考试，班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下午正课之前，由班长起头唱歌，我趁机巡视一番。
走到苗志强附近，只见他一阵慌乱，迅速往抽屉里塞着什么，我过去扒开他的手，见语文课本里居然藏着《庭院深深》，我勃然大怒，抓着他的上衣往外拽。
推搡之间，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大男孩的个子居然比我还要高，一身并不合体的校服，袖口短到远离手腕。我像只被激怒的大公鸡，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直奔办公室，他一句也没有辩解，低着头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很多老师都在，大家听了我的数落，声讨的言语高一声低一声，劈头盖脸砸向这个腼腆的大男孩，他的头越发低了，两只手揉搓着衣角。
突然，我觉得有些过分了，上课铃声响起，算是替他解了围。
看着他逃也似的跑开的背影，我不安起来，也许不该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数落他，“唉，找个机会再和他谈谈吧”，我安慰自己。
第二天，我离开学校去参加新入职教师培训。
半月后，我重返课堂，发现苗志强的座位空着，同学们七嘴八舌回答着我的疑问。
“看小说被逮那天，他就不来了”
“班主任找人问过了，不念了。”
后来，我打听到他是苗庄的，让同学捎信，劝他继续学业，但他终究没来，据说去外地打工了。
复读生半途而废的现象并不奇怪，我也就没再追问。
几年以后，我因工作原因调离了那所乡镇中学，一场风波连同那段青涩的时光慢慢沉淀在记忆深处。
又过了几年，我回小镇参加一个聚会，班车摇摇晃晃，把我拉回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在出站口，我和摩的老板砍价时，一辆出租车突然开过来，紧急刹车停下，我下意识地把肩上的背包抓紧。
“王老师好！”一声洪钟似的男高音，随即，一个小伙子“蹭”一下跳到面前，吓得我一闪，还没等缓过神，“老师，我是苗志强啊！”
“啊......”我呆住了。
“你，苗志强……”多年前的情景迅速闪现，真的是他！
他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健壮的臂膀，一身运动装干净利落，腼腆地笑着，一脸阳光。
他由不得我解释，取下背包，打开车门，“上车老师。我送你。”
我乖乖地上了他的车，就像当年他跟在我身后一样。
一路上，他侃侃而谈。我试图把话题引到当年的事情上，他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说，“老师，我当年不懂事。那天从你办公室出来，也有点后悔。但我自幼脾气任性，打定主意不再复读，要去闯天下。”
他再次沉默了，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这些年，每当我吃苦时总想起学校，想起你和其他老师，想起许多同学。近几年，我有了积蓄，跑起了出租，日子过得还好……”他像在自言自语，忽又高兴起来。
“现在我可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啦，哈哈……”，他爽朗地笑着。
“当年，作为老师，我不该那样粗暴地吼你，如果冷静处理，也许你能完成学业……”这些话在心里准备好，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坐在车子的后排，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影，只感觉路途特别颠簸。
送下我，他转身离开时，我喊住他：“苗志强，对不起……”
我终于说出了哽在喉咙里许久的话。
“没事，老师，你永远是我的好老师!”
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我后悔没有提早读懂那干净透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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