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毕业那年,我二十岁,被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当老师。
曾经年轻的岁月,曾经年轻的自己,连同那些美好的故事,已经静静地安放在记忆的深处,就像当年学校绿色油漆栅门上的大铁锁,不会轻易开启。
人的情感却不听话,就像学校操场上高高低低的野草,只需春风轻轻触碰,就会苏醒,就会簇拥着寂寞的篮球架疯长,甚至漫过那紧实光滑的跑道。
网络图片,侵权立删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学校,高中部十多个班。我被安排担任高三复课班的语文助教,任务是帮助任课老师批改作业,维持自习课纪律。
初为人师,紧张得近乎恐惧。面对讲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我心跳得厉害,嘴里反复默诵着准备许久的开场白,粉笔不知不觉在手中折成了几截。
班里近八十名学生,密密匝匝,课桌一直延伸到教室末端的黑板附近。他们大多是农家孩子,为了能够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一年甚至多年复读,有的家庭卖掉粮食或者牲畜交纳学费。因此,他们格外懂事,也格外努力。
就这样安安稳稳、无波无澜地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朝阳升起,我陪他们跑操,一起喊着励志的口号,有时也会有男生突然大声喊我的名字,惹得队伍里吃吃的笑声。我扬言追查出来,罚他给老师打水扫地,却总也没有落到实处。
夜幕降临,自习课上,他们挑灯苦战。每天铃声响起,反复催促才陆续散去。无论多晚,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关灯、锁门、回宿舍。
网络图片 侵权立删有一天批改作业,一张纸条滑落出来,上面写着“我爱你!看到你的大眼睛我就心跳,我能叫你姐姐吗?”
我突感意外,环视四周,没人注意到我发热的耳根,迅速翻看作业本上的名字,“苗志强”,脑海里捕捉着写纸条人的模样,很快对号入座,是后排的一个男生。
“恶作剧”,我很快平静下来,搓成纸团,随手扔到簸箕里,马上又捡起来,扯得粉碎再次扔过去。
第二天发作业本时,我故意板着脸,目光扫过那个叫苗志强的座位,我注意到,他满脸不自在,迅速把头埋在书堆里,并且整个自习课都没敢抬起来。
我暗自得意自已,施展老师的威严竟如此奏效。
临近期中考试,班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下午正课之前,由班长起头唱歌,提神醒盹,我趁机巡视一番。
走到苗志强附近,只见他一阵慌乱,迅速往抽屉里塞着什么,我过去扒开他的手,见语文课本里居然藏着《庭院深深》(琼瑶),我勃然大怒,抓着他的上衣往外拽。
推搡之间,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大男孩的个子居然比我还要高,一身并不合体的校服,袖口短到远离手腕。
“老师,我……”他抽动着喉结,“你什么你!”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犀利起来,瞪着他,他眼睛躲闪着,不敢说话了。
我像只被激怒的大公鸡,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直奔办公室,他低着头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很多老师都在,大家听了我的数落,声讨的言语高一声低一声,劈头盖脸砸向这个腼腆的大男孩,他的头越发低了,两只手揉搓着衣角。
突然,我觉得有些过分了,上课铃声响起,算是解了围,“去吧,去吧,回头再收拾你……”这句话,已明显没有了底气,甚至有几分爱怜。
他逃也似的跑开了,农家人的孩子,营养跟不上成长,他跑动的背影竟如此单薄,单薄得有些晃荡。
没来得及收拾他,我就接到通知,去参加新入职教师培训了。一走就是半月。等我重返课堂,发现苗志强的座位空着,同学们七嘴八舌回答着我的焦急。
“看小说被逮那天,他就不来了”
“班主任找人问过了,不念了。”
后来,我打听到他是苗庄的,几次让同学捎信,劝他继续学业。但他终究没来,据说去外地打工了。
我心里有些不安,但转念又安慰自己,复读生半途而废的现象并不奇怪。慢慢地,我终于放下不再追问了。
几年以后,我因工作原因调离了那所乡镇中学,一场风波连同那段青涩的时光慢慢沉淀在记忆深处了。
网络图片 侵权立删又过了几年,我回小镇参加一个聚会,班车摇摇晃晃,把我拉回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在出站口,我和摩的老板砍价时,一辆出租车突然开过来,紧急刹车停下,我下意识地把肩上的背包抓紧。
“王老师好!”一声洪钟似的男高音,随即,一个小伙子蹭的跳到面前,吓得我一闪,还没等缓过神,“老师,我是苗志强啊!”
“啊......”我呆住了。
“你,苗志强......”多年前的情景迅速闪现,真的是他!
他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健壮的臂膀,一身运动装干净利落,腼腆地笑着,一脸阳光。 他由不得我解释,取下背包,打开车门,“上车老师!我送你!”
我乖乖地上了他的车,就像当年他跟在我身后一样。一路上,他侃侃而谈。我试图把话题引到当年的事情上,他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说,“老师,我当年不懂事。那天从你办公室出来,打定主意不再复读,要去闯天下。”
他再次沉默了,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这些年,每当我吃苦时总想起学校,想起你和其他老师,想起同学。近几年,我有了积蓄,跑起了出租,日子过得还好。”他像在自言自语,忽又高兴起来。
“现在我可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啦,哈哈”,他爽朗地笑着。
“当年,作为老师,我不该那样粗暴的吼你,如果冷静处理,也许你能完成学业......” 这些话在心里准备好,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坐在车子的后排,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影,只感觉路途是如此颠簸,以至于我的头有种炸裂的感觉。
送下我,他转身离开时,我喊住他:“苗志强,对不起.....”我终于我说出了哽在喉咙里许久的话。
“没事,老师,你永远是我的好老师!”
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我后悔没有提早读懂那干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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