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终于完成了县里最后一个村村通公路的指标,尽管,离经济大省喊出当年这个“村村通公路”的宏伟计划,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公路通到村头这一天,据说县里来了位副县长,并且给李庄带来了个彩蛋,在通向李庄公路的尽头,村落的边际,建造了一个简易公园和400平米大广场。据说,副县长参加通路典礼的那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鞭炮炸了一个小时,将广场用炫红鞭炮碎屑染了一个通红,如同举办了一次社戏,锣鼓喧天。
喜庆过后,村支书安排了五六个农妇,打扫了一天。
这是一个曾经多出少年无赖的村庄,因为靠近上海,水路通达,在计划经济即将转型的时段,从上海的工矿企业,通过各种手段,基本以零成本运出废铁,驾驶一只只土制的机帆船,几十公里水程,运往散落各处的乡镇废铁场,牟取暴利。计划经济规则之下,上海水路公安加强管控,日夜巡逻在各个主要水道,阻止钢铁外出。因为废铁外输零成本,于是,你争我抢便是常事,一个个故事精彩纷呈,演绎人间欢喜悲情。
程杰就是其中的一员,因为一次和邻村机帆船的水路碰撞,程杰大打出手,将人打成重伤之后,被拘留了半个月,机帆船被收缴,并且,程杰赔光了父辈家底。
壮年听歌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之后的程杰,辗转广东打工,直到壮年已过,体力不支渐渐失去打工优势,无奈间他回到了李庄。
行李箱在新开的水泥公路上滚滚作响前行,他看到了眼前鞭炮喧天的李庄通公路一幕。但是他还是选择远远避开熟悉的村民,绕路提着行李箱,从田埂上遁回了家。
在家蒙头被窝里躺了半月的一个午后,村书记敲响了他家拼接的木门。程杰掏出香烟,那是一只枯干殒裂,指缝里淤积黑泥的手,递给了支书一根。
“看到村头的大广场了吧,旁边有几十间平房,你挑一间,给你半年免费租金,自己谋个小本生意做吧。”支书在浓烈的烟雾里,猛地咳嗽几下,但他坚持着顺溜完成自己的来意表述。
“这是个好市口啊,你看,家家户户以后要发展,车辆一停广场,免不得买点啥的,还不是到你的店里来,逢年过节卖水果,水产,平时拖鞋、卷纸小百货,保不定你能就此发家致富。”支书的表情里满是憧憬,仿佛他办了一次大慈善活计。
支书走后,程杰倚在床铺一头,继续点燃下一根香烟。浓烈的烟雾里升起了自己年少时分的英雄战果,每月数百上千的废铁运输收益,那几年,差点成了万元户,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机帆船归来,都充满着荣光。许多个夜晚,程杰喜欢到小镇去,过着歌舞升平、彩灯洋溢的光鲜生活,每天回家的细雨里,他常常想吟诗作伴,尽管什么都说不出。
“我程杰曾经也是人生赢家。”
很快,四面穿风的寒冷,让程杰惊醒回到了现实。
几天后他开了一家杂货铺,在广场黄金位置的一间。
疫情的三年,程杰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影响,村支书上门,欣喜告诉他,那几年房屋租金打一折,多交的退回给他,还因为程杰的乡镇创业壮举,他得到了一笔一万元特殊奖励性支助。
程杰百感交集,想起无数个广东打工的日子,啃着馒头,就着一口口开水咽下。“月是故乡明,人是老乡亲”,他拂一把凌乱的头发,看向门外渐渐走远的支书背影,感激涕零。
这一个春节,没有往年的寒冷,暖阳赶走了寒意。我将汽车停在了这个广场上,我刻意离程杰的杂货铺很远,打开车窗,看到了已然佝偻身体的程杰,他正在忙碌的搬运水果,一个个包装精美的纸箱,堆放在路口,程杰正在和乡亲谈论着,一个个高兴的语调随暖风飘来,我如同看到了一个像当年一样青春勇猛的小伙子形象。
“你都看了十多分钟了,这可是小姑姑的村庄啊,你认识这个店主吗?”同车的儿子疑惑问道。
“认识又不太熟了”。我一时无法组织语言,应付着回答。
“记得提醒我,归程的时候去买四箱放后备箱,你去买!记住别忘了。”
走在当年荣光溢彩的大广场上,我低沉着头,捷步往村里方向走去,如同看到了一个个来来往往的游子,通过我脚下的水泥路面,带着一个个故事和他们的经历,书写他们的英雄和辛酸,悲情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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