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本地的柑橘种植已成规模,每年9月底,全国各地的水果商都会开着大卡车在每个村的路口设下收购点。一台秤,一堆箩筐,再加上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大家就知道水果商来了。不出一顿饭的工夫,消息已经传遍全村。其实早熟的柑橘并不怎么好吃,口感偏酸,果肉偏硬,但胜在新鲜。水果商说他们要把这种早熟的柑橘卖到广东去,那边的人口味清淡,就喜欢吃微酸、口感清爽的柑橘。
水果商一来,村庄就变得热闹了。卖的人多了,水果商就开始压价,嫌弃东家的果子小、西家的果子带疤,刚开始开价3毛,现在却要压到两毛五。大家也不傻,互相串门,商议要统一价格,不能让水果商压价。大家守着自家的柑橘园,看着水果商在太阳下守着空车,可是等了不到3天,大家就慌了。长期跟土地打交道的人胆子小,根本打不了心理战,又打心底觉得自己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不值钱,害怕再不松口,水果商跑去别的村,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第一个人松口了:“两毛五,我卖。”水果商一拍大腿,说:“你家的柑橘我全收了!”其他人看见风向,连忙跑到水果商那儿说好话,只要能把自己果园的柑橘全部收走,两毛四、两毛三也行。大家鼓足了劲儿比赛压价,不求能赚多少,只求自家的果子能赶紧卖完。因为果子长在树上不踏实,只有换成钞票才踏实。万一水果商挣不到钱不来了,这么多柑橘天天当饭吃也吃不完呀。
外公看着大家闹哄哄的,摇摇头不说话,躺在躺椅上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仿佛那些喧嚣不存在一般。外婆却没法做到气定神闲,每次她去池塘洗衣服、洗菜的时候,邻居们都会面色担忧地前来打听:“商贩马上就要走了,你家的柑橘到底卖不卖?”外婆也害怕柑橘卖不掉,在家里发愁,一直问外公到时候没人来收怎么办。外公笑她没有做生意的命。
“灵儿,我问你,”外公用蒲扇点了点我的肩膀,“你是喜欢吃早熟的柑橘,还是喜欢吃熟透的柑橘?”
“我当然要吃甜的!”我大声说道。
“孩子都知道的事,大人却不知道,人家一吓唬,就被牵着鼻子走。”外公冷哼一声说道,“柑橘都还没熟,你急什么?真要没人收,到时候我挑到街上去卖。一天挑两担,卖上两个月,不愁卖不光。”
水果商收完青柑橘,开着卡车走了。村里的柑橘园像是被打开了魔法封印,树枝减轻了负担,柑橘树纷纷昂首挺胸,园里的阳光都变得灿烂了三分。只有我家的柑橘园依旧阴暗,树枝被累累果实压得沉到了地面,人都走不进去。外公砍来小木棍,一根一根撑起被压弯的枝条,这才没让果子挨地烂掉。在外婆的唉声叹气中,收熟果的水果商来了,他只要熟透的黄澄澄的柑橘,对果子大小也有要求,价格却开得很高,足足有4毛。村庄再一次沸腾了,这次多是悔恨的叹息,村民们恨自己园里的柑橘已经卖光了,那些只卖了一半的人心中窃喜,可是一看到我家的柑橘园,心里的得意劲儿马上没了,只有控制不住的嫉妒。
“大伯,您怎么料到还会来人的?”邻居们愁眉苦脸地问外公。
“每年不都要来几拨儿吗?”外公在门口的青砖上磕了磕烟杆,淡淡说道。
是啊,每年都会来几拨儿水果商,可每年大家都害怕柑橘卖不出去,抢着比谁更快卖完。这是农民们担心的表现,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比起多赚几百块甚至上千块,他们更在意的是内心的安稳。他们永远活在当下,享受当下。
卖完柑橘后,就是剪枝、施肥。柑橘园的阴暗被彻底驱除,阳光照在青苔上,树与树之间长满了低矮的杂草,浅浅的嫩绿爬进柑橘园,外婆也不着急,松开篱笆,把家里的鸡赶进柑橘园。母鸡们在树下踱步,从这里的松土里啄出一条虫子,又将那里的鲜嫩的草吃两口,“咯咯咯”欢快地叫个不停。有了这群闹哄哄的小精灵,根本不需要除草。
在漫长的冬天来临前的阳光里,男人们在饭后串门时喜欢聊热点事件;女人们用手里的余钱购买了鲜艳的毛线,趁着农闲,在稻场里边晒太阳边为全家人织冬天穿的毛衣;我们则尽情享用着柑橘,这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零食里唯一无限量供应的。
每家每户的库房里都堆满了金灿灿的柑橘,装在棕色的纸箱里,由层层叠叠的松针盖着。
我们剥了皮吃、烤熟了吃、用果肉煮汤,变着花样地“祸害”柑橘,大人们只是笑笑,捡起橘子皮放在屋檐下晾晒,并不会责骂我们。一直要等到第二年开春,那些储存在纸箱里的柑橘才能被吃完,那时候门前的樱桃树已经开花了,新的水果马上就会上市。
随着时间的流逝,种柑橘的已经换了人,只有柑橘园永恒不变,永远苍翠,永远坚挺。你若问我故乡的特产是什么,我想到的不是长江奇石,不是洁白丰腴的鱼糕,而是那不起眼的柑橘。它们沉默,它们黯淡,但它们用累累果实支撑起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家庭。每当冬天坐船经过三峡,长江两岸总能看到小片小片的墨绿隐藏在枯树和房舍之间,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附近农家的柑橘园,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亲昵的快乐,就像看到了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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