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是需要哀悼的,然后才能真正的别离,有的人一生都无法解脱。
9、
母亲病了,在小木楼上睡了半个月后,死了。
母亲临死前,拜托先生把老海送到教会孤儿院去,先生很喜欢老海,但他老了,帮不了更多。
老海守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咽气,母亲反反复复对老海说着对不起,老海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些天他睡在母亲怀抱里,很安心。母亲总是很忙,很躁狂,母亲在他记忆中不是在忙碌就是在发脾气,老海很喜欢现在这样,母亲终于不忙了,终于不发脾气了,终于可以搂他在身边说说话儿了,这样真好。
但是,母亲被人拉走了,母亲生前都安排好了,随便埋葬,不要墓碑,不要老海送葬,不要老海烧纸钱,她这辈子对不起老海,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身份,不能扶养他到成年,她不想拖累老海惦记。她不配,这是惩罚,她没有放过自己。
在母亲深藏的幽暗意识深处,母亲彻底否定了自己,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自己的一切痕迹,她也抹去了孩子的痕迹,那个借她母腹出来的孩子,她没有为他留下命运的来龙去脉,让他没有族群没有根,让他流落漂泊在永恒的孤独世界,无法靠岸。
母亲所给予老海的,只有母亲无数个深夜中忧伤的叹息和沉默中的泪水。
没有人知道这个母亲的来龙去脉,除了被万人唾骂的不光彩的短暂人生,她的故事可以由别人随意构建,可以一人一个版本去任意臆想。
老海追着母亲的薄棺哭喊,终于还是看着拖母亲的小马车消失在街口,夕阳下,血红的余晖映红整个天空和街面,先生牵着老海的手,提着小皮箱,皮箱里装着母亲早已为老海准备好的随身物品,朝着与母亲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先生喊了黄包车,穿越大半个省城,来到孤儿院。
从此,老海再也没有去过小木楼,关于之前的往事,老海只清晰地记得三姨,其他小木楼、私塾、先生都恍惚着忘记了,包括母亲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老海的记忆似乎是从孤儿院才真正开始的,他似乎在成为孤儿那一刻就长大了,那一年,老海六岁。
六岁的老海记得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独自照顾自己了,母亲临死前交代过,让自己遇事不要慌,多听多看少说话,做事情要多想想,没有想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
老海就按母亲的话做,母亲挺会教自己的,可是母亲自己遇到事情总是急躁的。
老海问过母亲,母亲的家在哪里,母亲说没有家。老海问母亲的父母在哪里,母亲淡淡地说死了。现在母亲也死了,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都不详。
成年后的老海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悲哀,他没名没姓,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坟都不留一个,让自己毫无念想,母亲是生病离去的,但她如此决绝的做法,让老海不禁想理解母亲,但关于母亲,一切都无从谈起。
在老海的心里,母亲不是死了,母亲是彻底把自己遗弃了,现在老海是一个弃子,这是一个巨大的创伤,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一个欲哭无泪的悲催命运。
成年后的老海才知道那一个个土包包鬼魅的坟地是什么?对于亡人来说,那是鬼魂的家园,对于活人来说,那是活人的念想和止痛药,是疗愈思念之苦、现实之挫败、亲人之缺失、茫茫人海之孤独的安抚剂。
先生把老海送到孤儿院门口,里面有人来接他进去,先生叮嘱他几句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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