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生于权贵,在一个指向没落的变化中完成成长。那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瓶,漂漂亮亮,很优雅很冷傲地站着。就那么站着,默然中迸出一条裂缝出来,不知是风吹还是地震,那种力量不可能追究到一个可以负责任的源头,大概就是时代的荡乱转折,而人能够体察自己已是万幸。总之,第一条缝裂开了,仍然站着,丝毫没有影响,还是花瓶,甚至更加冷傲。风又吹,地震又摇起来,嗞嗞再拉裂。满身是裂纹了,裂纹的中间破碎的截面出来,还是美的,闪着光的,还是让人想要去看,让人留足失了神,仍然赞叹。可是,裂纹里,那些撕拉的抽痛隐隐地划破了心脏流血。没有淤积在里面,从瓶口喷出来给人惊骇,而是刚烈地,不妥协地就从裂缝里流出来,一条一条的血痕,点亮殷红,更加亮了那种美艳。
其实,她看得透彻,看穿了风骨一样的清明。
我想,这是张爱玲。
她也受委屈,没有办法的事,不会忍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生命的活动力在那里。
得到的第一笔稿费,买的是唇膏。做着天才梦,在上海横空出世,让世人记住了她着奇装异服的模样。她穿的衣服,可以让一整个印刷厂停了工。她说:“我既不是美女,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真切,不做作。
一旦抓住缺口,就要释放。一再被压抑的念想,哪怕就是一条缝,也要拼命钻出来。这不是最本真的生命力吗?如开在悬崖的花,如石头缝里弯曲伸出的绿色。使起笔来,也是那样不造作,近于无情。就是把创口戳烂了流出脓水来给你看。
《金锁记》几乎是张爱玲所有作品当中评价最高的一部。小说里曹七巧的命运,有一个极悲苦的开头,结尾时可以让人脸色木然,圆睁双眼。张爱玲给了她一个不同于惯常悲苦命运的结局,让人充分惊讶之后,又觉得并非不是必然。
曹七巧被卖且嫁给患软骨病的丈夫。她向人抱怨,哭诉,向人要求为难。
“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
情欲不能满足,去引逗丈夫的弟弟。熬出头之后,精明地看出姜季泽因钱而主动与她来往。她愤然将夕日恋慕的男人撵打出去,却在他临走时含泪冲上楼,望一望他的背影,那是她当真爱过的人。原本她渴望的是真正的爱情,没想到被这样打碎,这样难堪。后来以极度扭曲的心理,对儿子控制,捣毁他的家庭,又对女儿仇视侮辱,砸烂她的爱情。
这样的人物,没有隐忍,而是,一定有反扑,一定有抗争,把心底的委屈吐尽了。留下一个扭曲到变态的浓重印象。
《半生缘》中,对曼璐的描写也是这样,不留情面。曼璐为了家庭,沦为风尘女子,失掉前途,失掉人生,失掉爱情。没有人会甘于那样的牺牲,愿意那样的牺牲,她心里是拧紧了的不甘。但现实就是这样,有太多的委屈,失控了,转而成为邪恶的底气。那底气使她纵容自己的丈夫,让他强暴了处于美好恋情中的,她自己的亲妹妹。悲剧的命运沾染牵连到更多人身上。
没有传统悲剧人物的隐忍,受到天大的苦,就有天大的反扑。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有十足的浪漫。特别是对男女心思的把握,精准到让人总要在她转笔之间停下来,去思考,去寻求领悟。恋爱使人醉,人,却根本做不到心无旁骛。总有现实来冲闯,来撕抓。再美的绸缎,也烂得不成样子了。
这时候,浪漫完全是一种可贵的奢侈,一旦现实介入,管你是谁,管你在做什么,你都不过是个小人物。
有那一类人,生命被压下去了,就永远地弯下去了。而她的人物,即便在现实中支离破碎,始终是绝不屈服的。
张爱玲是走在时代浪尖的人。她以一个苍凉的手势告别一生的大胆,张扬,绚烂的生命到底是燃过。
想到我们的时代,文明的进步,不同文化的碰撞,整个社会环境大打开门,允许女性更多的展现自己的生命力。这个时代,不太可能总去悲叹一个苍凉的手势,那个手势,也许要漂亮而利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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