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在《随园食单》里,两处写到萝卜,令人垂涎。第一处是酱萝卜:萝卜取肥大者,酱一二日即吃,脆甜可爱。另一条是萝卜汤圆:萝卜汤圆,萝卜刨丝滚熟,去臭气,微干,加葱酱拌之,放粉团中做馅,再用麻油灼之,汤滚亦可。这等普通的平民素菜,竟然吃遍山珍海味的随园老人都不嫌弃,也令我唏嘘了。
酱萝卜和萝卜丸子,我都吃过。只是其做法,与袁枚大相径庭了。酱萝卜不是取肥大者,而是吃不完的老萝卜,切片,然后在冬日的暖阳下,晒得半干,加盐或者糖,入咸菜坛子。酱至春月,地里啥都没长出来的时候,开坛做下饭菜。酱萝卜我不大喜欢,咸,咸得无法下咽。只有开水泡饭时,才好吃,开胃。开水正好冲淡了萝卜的咸,显出了其本味的脆香。地道的萝卜丸子,在广州的一爿小店吃过。做法简单,萝卜泥加肉泥,油炸,入口软绵、清爽。还有一种,是把萝卜切成丝,加上肉末,裹上面粉油炸的萝卜丸子,咬上去清脆脆的,肉香和萝卜香,满口都是。
冬吃萝卜夏吃姜,说的就是冬天的萝卜。经过秋霜浸染,历经风雪历练,连萝卜也炼就了一颗玲珑奇巧心,变得营养丰富,甘甜滋润起来。冬日的萝卜的确好吃,生吃,嘎嘣脆脆的,生甜。小时候进菜园子,喜欢做的事就是拔萝卜。瞅哪一棵顺眼、好看,就拔那一棵萝卜。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管不顾,囫囵地掐下萝卜的绿缨,擦几下,就吃。生吃萝卜,也算零食儿稀少的童年的一大乐事了。不过,这进口爽甜的萝卜,吃多了,也令人难堪,打嗝,放臭屁,挡也挡不住。这样说来,萝卜通滞、理肠胃的功效,可不是胡诌来着。
萝卜鲫鱼火锅,也是冬日的一道暖心菜。萝卜是冬日的萝卜,在雪地里拔出来的。鲫鱼是村口的池塘现捞出来的。难为人的是火锅。其实,旧时的乡村也没有火锅,用的是酒精锅。平时日,当然不会做萝卜鲫鱼火锅,费酒精、费钱。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款待辛苦了一年的自己。鲤鱼在大锅大灶上煎得半熟,萝卜在大锅大灶里炒,加青葱、大蒜、生姜,一起放在酒精锅里炖煮。吃的不是味道,而是冬日的一股暖意。酒精锅的火苗在寒风凌冽的冬日跳动着,袅袅的水蒸气在梁木之间氤氲着,窗外,白雪皑皑,冬日里的一道“萝卜鲫鱼火锅”,是说不尽的人间温暖。
乡下有种红心萝卜的。白皮红心,圆敦敦的,样子好看。我垂涎,偷吃过,还没下咽,就连萝卜带皮一起吐了出去。辣。后来,看汪曾祺老先生写的《萝卜》,总疑心是汪老是不是写错了。他文中的红心萝卜,好吃,清甜爽口,汁多味甘,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心里美。扬州人把这种萝卜,是当做水果售卖的。莫非,南柑北枳,这“心里美”的萝卜到了俺们这旮旯,就成了“口里辣”?辣红萝卜不宜生吃,做酸萝卜,味道却一流。村里有位大婶,就会做“红心酸萝卜”,切丝,淖水,放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加凉白开,生姜、大蒜、辣椒丝、花椒。泡制一个星期出坛,味道好得很!酸溜溜,辣脆脆的,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花心大萝卜是骂人的。其实萝卜花心,确有其事。老了的萝卜,汁水收缩,纤维仅存,于是,便干瘪瘪的,空了心。这背叛的一方,对爱空了心,岂不像这萝卜一样?萝卜花心,是自然之道,但人花心,却是人心不古、变幻莫测。萝卜慰贴人的胃肠,却担了人的骂名,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萝卜花好看倒是真的,紫色的,白色的,其风姿绰约,绝不输于油菜花。可惜,乡下没有大片大片的萝卜花。这些能开花的萝卜,是农人为了留种,而勉强栽种的。我见过有人在自己阳台上栽种萝卜的,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赏花。清水玻璃瓶,供奉着一只青皮白萝卜,开淡紫色的花,竟然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诗意。
关于萝卜的诗词,留下的很少。萝卜毕竟是普罗大众的蔬食,登不了大雅之堂,上不了华庭奢宴。烟火人家,吃萝卜,自然是为了生计、饱肚;酱萝卜、酸萝卜,也只是情非得已的糊口之举。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有人,食过肉糜之后,挚爱这朴素的萝卜。南宋的刘子翚,算是其中一位,他在福建南屏的乡下,种下了一畦萝卜,并写下了一首名为《园蔬十咏·萝卜》的诗:
密壤深根蒂,风霜已饱经。
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
他的遭遇,和晋朝的陶渊明相似,厌倦了官场尔虞我诈,只求田园悠闲自乐。告病辞官通判之后,他回到了故乡,效仿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隔千年,不知道,他究竟栽种过陶渊明栽种的豆苗没有?也不知道,他采过五柳先生采过的悠然的雏菊没有?能知道的是,他一定曾在田园里晨兴理过荒秽,带月荷锄而归,不然,他不会将一棵立在冬天的萝卜观察得如此细致,描写得如此逼真。
密密的土囊深深的根,风霜饱经后冒绿缨。这就是萝卜,不选薄地、厚土,不挑滩涂、平原,均能栽种的萝卜。淼淼如微尘,但能经风霜,这也是萝卜。放眼菜园,一片荒芜,独有萝卜,站在贫瘠而凌冽的寒风之中,傲笑群蔬,唯我独尊。满是沧桑白,还有微青乐,这更是萝卜。将冬霜、秋露、大寒、小寒的煎熬,酿成丝丝的甘甜、清脆,这才是它的秉性。它长在田间,顶着绿缨,隔着千年的时光,告诉南宋的刘子翚,也告诉现今的芸芸众生: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快乐,升斗小民有升斗小民的坚韧,历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依旧笑呵呵地,笑看风云,闲观日落,才是人生的本真。
幸好,在浩如烟海的诗词中,留下了一首关于萝卜的诗,让平凡普通的萝卜,终于从田间菜畦,爬上了青灯黄卷,沾染了一丝文化的气息。也让我们见证了一株立在冬天的萝卜,饱经风霜之后,依旧的乐观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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