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位归国将士遇难的事令景晋知大怒，下令由刑部限期破案，可当景晋知听说叶离也参与其中时，立刻就收回了要求刑部插手的成命，然后下了一道口谕——侦破案件期间，叶离可便宜行事。上谕传到禹阳府的同时，温煦言也遣人传话说若有需要刑部自会全力支持。虽然温煦言只是刑部左侍郎，但尚书刘大人年老体衰，改任尚书不过是时间问题。
收到口谕的周沐大吃一惊，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反复询问确认。叶家如何名满天下，叶离都只是民间女子，景晋知会知道她？是顾念着叶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掌故？想想那些针对叶离的流言蜚语，就更衬得这道旨意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周沐并不是拘泥古板之人，他既然能一早就求助于叶离，也就不担心旁人知晓，心说这样也好，之前请叶离查案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师出有名，总是便利。
反观叶离，她自始至终都是柔柔的、淡淡的，十分尊重周沐的意见，周沐说要询问为叶泽守灵的十一位将士，她毫无疑义立刻点头同意，并提议周沐亲自询问，而她在旁边小室听着。这十一个人都是叶泽的生死兄弟，叶离去询问难免失了客观的立场，而且她总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叶泽的模样。
第一个见的人是贺进。周沐刻意把地点设置在府衙议事厅内，一共只有三个人，周沐坐在主位，贺进坐在客位，文书坐在一旁的桌前。
一提到杨芮、丁飞遇害，贺进火气就窜起来几丈高，大骂凶手是个渣子为国血战的将士也敢杀？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贺进打心眼里看不起周沐这样的文官，事情都已经过去好几天，禹阳府还是毫无线索。那句衙门里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话，贺进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幸亏周沐及时说出杨芮和丁飞的死因，多少平息了贺进的怒气，待贺进脸色和缓些后，周沐切入主题，询问守灵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杨芮与丁飞有什么异样等等。
贺进看似粗莽，实则粗中有细，对为期三天的守灵期间发生的事都记得十分清楚，复述得也很详细。
第一夜很平静，边啓予、田博达等人以及十三位将士全都守在灵房里，间或有哭泣的声音，没有任何异常。黑夜漫长，难免会有人需要上个茅厕，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进出，不过人人都垫着脚尖走路，生怕打扰别人。当时看似正常无比的事，过后去回忆竟好似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贺进只隐约想到丁飞起身离开的时间似乎比较长。但是漆黑的夜里，又是守灵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对时间失去了知觉，包括贺进在内，他只记得当时是陆永和丁飞一起出去的，却是陆永一个人先回来，过了些时间，丁飞才和蔡定一起回来。至于进出之间间隔多久，贺进拿不准。
第二夜三更开始下雨，雨很大，风也很大，刮得窗扇、门扇呼呼作响，灵房里的白幡更是不停上下翻飞，杨芮吩咐人挪动屏风挡住东西两侧偏厅的门，以免大风从南门灌进来后呼啸着冲向偏厅，刮得大堂里呜呜鬼叫。也不知是因为风雨还是因为是在夜里，众人总是觉得灵房里的温度陡然降了许多，冷得人瑟瑟发抖起来，好几个士兵，包括丁飞都几次起身上茅厕。更诡异的是灵堂的油灯灭了，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无奈之下只得换了根灯芯，才把油灯重新点了起来，刚点亮油灯，东侧偏厅的屏风又被风刮倒在地，蔡定去扶屏风的时候发现了丁飞的尸体，悬挂在空中，微微晃动，南窗是开着的，吹进一股子凄风，又潮又冷。
第三夜倒是无事。可头一晚油灯无故熄灭，又听说叶离病倒，所有人的心里都不安定，这还幸亏是十几个人一起守灵，否则一想到偏厅的房梁上曾悬挂过丁飞的尸体，难免生出吹灭油灯的邪风就是他吹出来的想象，哪怕是战场杀敌的铁血将士们，也都生了惧意，几乎是一夜无语到了天明。
虽然院子里的阳光明晃晃的，但说着这些话，贺进仍有些心有余悸，说：“我也是见过血流成河的，可是看到杨将军、丁飞七窍流血的样子，还是……唉……”
周沐安慰了几句，又问了问第一夜丁飞离开灵房的时辰以及第二夜两次挪动屏风的时间。
贺进仔细回忆了一会，才说：“第一夜他离开的时间约莫是三更刚到。第二夜，挪移屏风的时辰，我想想，那夜下雨是四更天，杨将军见风大，吩咐着我等去搬动屏风，我离东偏厅近，走过去的时候还朝里面看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蔡定发现尸体是五更三点。对，是方二小姐回来的时候。”
“东偏厅里没有灯，你怎么能确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周沐追问着。
贺进的白眼珠都要翻到脑门子上了，心说读书人是不是都把眼睛读瞎了？嘴里倒是耐着性子答道：“行军打仗，眼力很是要紧，我的夜视能力是兄弟中最好的。”贺进不是信口开河，他们这十三个人，隶属黑甲营，也就是黑甲旌骑，自然是军中精锐，每个人也都有专长，杨芮功夫最好、贺进箭术最精、丁飞脚力最强。
周沐思索着，又问：“第二夜，丁飞是何时离开的？”
贺进“咦”了一声，也有些纳闷，自己好像看见过丁飞离开，又好像不那么确切，认真想了许久，还是摇头说：“我并未在意。”那夜风大雨大，两个耳朵里都灌满了风雨声，贺进确实没太注意，但他也不解释，十足的军人做派，没注意就是没注意，全无理由。
周沐倒是很喜欢这份直爽，在叶城时县衙中的小吏们大多是这样的性格，或许跟边境不稳有关，人人都是爱憎分明的，可到了禹阳这样的官员就少之又少了，所以自始至终周沐都不介意贺进对自己的不恭，“这些天，杨将军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
贺进摇头，“没有。他一直都少言寡语，从不和我们聊家常，我回京后才知道他竟不是禹阳人。哦，他近些日子身体不大好，总说自己舌尖发麻，时常会腹痛腹泻。我瞧着也是病了，他脸色不好，很苍白，没什么血色，呼吸也是短促，可能是在庸城关受的伤没好利索吧。庸城关那一战太惨了，二千人啊，足足二千人，就回来十几个，一个个伤痕累累，断腿断脚。”
周沐递了个眼色，文书连忙站起身给贺进倒了杯热茶，贺进喝了口茶，缓了缓又说：“北荆端王爷萧骢亲自率领五万骑兵围城，庸城关人少城薄，我们射光了所有的箭矢，只能肉搏，叶将军为了能多救出几个兄弟，孤身一人守住南城门，让杨将军带着我们先撤。为了引我们回去，萧骢还将一众将士的遗体挂在城头。换了我是杨将军，把叶将军的遗体留在庸城关也会愧疚一辈子，这还不单纯只是愧疚，这根本就是侮辱。可又能怎样？战场素来都是残酷，要么为了抢一具遗体再填进去几条性命，要么就是带着能活着的人离开。我理解杨将军的决定。”
气氛凝重了许多，坐在小室内的叶离悄然拭泪，庸城关一战的细节朝廷并未公之于众，但有叶家隐师卫在，叶离就不可能不知道。陪在一旁的方境的心也是一沉，这件事由她亲口告知叶离，但她怕姐姐伤心，瞒下了许多细节，可她知道姐姐素来心思细腻，仔细推想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而叶离与叶离感情更是非同一般，叶泽出事，最伤心难过的一定是叶离。
贺进不知旁边小室坐着叶离，周沐却知道，连忙转换话题，问：“贺将军去过杨将军府邸吗？是否留意过他与什么人交往密切？”
几乎是周沐话刚一落地，贺进就立刻摇头，“杨将军性情寡淡，不喜交际，就是和我们这一班兄弟们也都没什么私交。我倒是到他府上拜访过，可连门都没进，他说府里只有一位老管家，厨艺又不佳，就在邻近一处饭庄喝酒聊天。”
周沐有些恍惚，难道杨芮就真的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
“哦，对了。”贺进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那天我刚走到门前小巷时，就看到有一个人从他家里走出来，是个男人，个子不高，也不健硕，腿脚也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我确定不认识这个人。”
一瘸一拐？周沐想到杨芮房里的那根拐杖，会不会就是这个人留下的？他有些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问了几个问题，才请贺进离开。
之后的几位兵丁所述与贺进基本相同。蔡定提到第一夜里他虽然是和丁飞一起回的灵房，却并不是在茅厕遇到丁飞，而是远远看到他从后门附近过来，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蔡定念及与丁飞同年参军的情谊，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如今丁飞已逝，任何细节都有可能成为缉拿凶手的关键，他才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另有一位百夫长说守灵的每天晚上杨芮都会到廊下待上片刻，回来时身上有酒气。
人多是有好处的，把大家的记忆拼凑在一起，还得出了丁飞第二夜离开的时间，与第一晚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下雨前他离开。其实好几个人都发现他不见了，但又都想着会不会是谁差他去做什么事，兼之夜里又冷又寒，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也就没人多去想丁飞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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