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悬疑丨朱颜改 第12章 美食
许言并没有带石铮去鼎桂轩这家驰名的老字号，而是骑上马，向北出了城，许言并不着急，一路上都用一只手牵着方向，任由马儿慢悠悠地走着。
许言这样的闺中女子竟然懂得骑马？石铮多少有些惊诧，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北方才会有那种高大、健硕、会骑马、肩能担、手能提、笑起来跟男人似的粗狂女人，就像他的母亲，可以拎着棍子一路追打他，连气息都没有丝毫变化。可许言不同，她有一张过于精致秀气的脸了，身量也不高，而且很瘦，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但她马技很好，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晃悠着马鞭，身子随着马儿行走的节奏微微起伏，优雅而镇定。石铮肚子里憋不住话，顺嘴就把疑问问了出来。
许言呆傻了一瞬，眼里的光也随之暗了一瞬，她愣愣看着流淌的沉水江好一会儿后，才低低说了句，“可以和他纵马江湖啊。”
他？石铮不解，却已没了继续询问的机会，许言挥动马鞭，马蹄声响，已身在几丈之外了，她在追一队搬运货物的马队。
走近一看，竟是刀疤脸，他跟在最后一辆车后，用手扶着车上的物件，应该是造船用具，很大很长，超出车外，如果不用手扶，很有可能摔坏，所以这十几辆车，每辆车都跟着两个衣衫褴褛的苦工。
石铮也追了过来，“你追什么？哎哟，刀疤兄，原来是你！”
这刀疤脸的身形，许言太熟悉了，尤其远远看来，像是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可这张脸她真的并不认识，“你的伤好了？”
刀疤脸并不答话，注意力全都在车上的物件，他左腿只用脚尖着地，显然是没好利索，却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来干活，为了避免腿伤加重，他不得不用上全身的力气，甚至有时候还要撑着车子，以减轻左腿压力。
许言心里微微泛酸，她生在大户人家，父亲做官，母亲持家，且外祖家中经商，日子过得非常富足，就算母亲过世后，她得不到父亲的怜爱，可也吃得饱、穿得暖，这样的日子是她永远也想象不到的。许言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但她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车队渐行渐远。
出城约莫几里，许言带着石铮进了一家农家小院。小院修饰得很雅致，绿植、水塘、假山、石桌、石凳等彼此契合，自有风景，虽不是大师之作，甚至有些粗糙，但足见主人的精心。这小院的主人是许言的朋友孟正羽，她嫌城里吵闹，很早搬到这里居住，平时少有人来，就更显得安静。
“是言姑娘来了。”丁香已经嫁人，嗓门却还是那么大，牵过许言手里的马，高声喊着。
许言与孟正羽是同命相怜，孟正羽的丈夫也是军人，几年前殒命疆场，因而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都红了眼，孟正羽微微侧脸擦了擦眼角的泪，许言亦是沙哑着嗓子喊了声，“正羽姐。”
两人期期艾艾好一会儿，到底是孟正羽更快的从悲伤中拉回神智，瞥着一直站在门边像堵墙似的的石铮，“这是谁啊？”
许言勉强一笑，“我的朋友，带他来尝尝你做的干蒸鸡。”
孟正羽一双锐眼在石铮身上打量了好几轮，饶是他面黑皮厚也是有些不自在，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孟正羽说道：“丁香，你带着这位石铮公子去山上采些香葱、香菜回来。”
丁香脆脆的应了声好，不顾石铮反对就拉着她往外走，“唉唉，京城女子怎么都这么凶悍……”
一般人，包括鼎桂轩的大厨做干蒸鸡都用母鸡，要的就是母鸡补气补血祛风的功效，但孟正羽做干蒸鸡却是用小公鸡，是那些冠子刚刚长出来还没开始打鸣儿的稚鸡，吃的是那一口的肉质细嫩。
走进厨房系上围裙的孟正羽，完全没有平日里的贵气，不知道从那里捞出一把杀气披在身上，杀鸡宰鱼完全不在话下，更不觉得污秽，只见她将一只小公鸡割了脖子放血，又烧了开水褪毛，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扔到案板上，利落地切掉头、爪、翅尖，并在鸡的背部开膛，掏去内脏，里外清洗干净，先把鸡的外皮用盐擦匀，又抓了把盐撒入膛内，紧接着又找了个粗布小包，塞进各种香料、中药后，连带着葱段、姜块、蒜瓣一并丢进鸡膛内，放进特制的笼屉后，端到砂锅上，盖上锅盖。砂锅里一直温着的是鸡汤，汤很清，飘着几朵黄色的油花，能闻到清甜的味道。这一锅汤，就是孟家干蒸鸡好过鼎桂轩的秘方。
这一番动作，颇有些庖丁解牛的潇洒。
剩下的便只是用旺火把鸡蒸熟而已。
孟正羽坐在炉火旁添柴火，许言则坐在她身边拉着风箱，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是孟正羽先提到卓知非的，她说卓知非非常后悔派骁果营北上刺杀东献王，两国交战，所有狡诈手段都只有一时之功，最终拼的还是国力和兵力，南国富庶，能配得起最好的铠甲、刀剑、弓弩，却独独没有一支铁军，北国相对贫苦，却得天独厚，拥有最好的战马和战将，两国拼杀多年，今年是你撕下我一口肉，明年又是我占了座小城，双方的实力都不足以重创对方且吞吃下肚的程度，因而对北国的那一战根本目的是威慑，既然是威慑就没有必要牺牲掉整个骁果营，在南国，一将难求！
许言知道，孟正羽是做说客来了。大军回城，卓知非从未在许言面前出现，更没同他说过话，当然，他身为一国之相，国事繁忙，也没有必要去安抚臣子家眷的情绪。但他们毕竟相识一场，卓知非曾帮过她，直至今日许言都还记得卓知非对她说：此役过后，与慎行远遁江湖吧。可，可他与刘宗、明量、吴林、吕蒙等等人还朝，却独独把她的易慎行一个人留在了北国，留在那个荒凉、陌生的地方。
将士战死沙场是命数这句话根本就安慰不了许言，更阻止不了她把这一切的责任都推到明以淙、卓知非身上的本能，似乎只有这样，她的痛才能少几分。
“卓相对你是不同的，他为了你几次三番违抗皇命，甚至推了皇帝的指婚，你也该，也该……”孟正羽没有说出口的是“体谅他”三个字，她理解许言，她也曾感受过失去深爱之人的痛苦，当年她的不体谅有几分，今日许言的不体谅就有几分，这是未亡人的特权。
许言扶着腮，侧脸看着孟正羽，眼里有雾气一点点聚拢，化作一滴泪划过脸颊，落进掌心，“我想他了。”许言曾发誓不要在人前哭，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孟正羽，她的心顿时又痛又酸了起来，或许不管是在统领府还是在自家小院，她都是那根主心骨，谁都能哭喊无助，唯独她不能，而孟正羽更像是家人，她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担当。
孟正羽连忙安慰着，也是自责，这事才刚过几日，什么时候提卓知非不好，偏要在这个时候？大军刚返京时，卓知非曾来找过她，希望她能劝慰许言，似有若无地提过只要许言愿意，他会拒绝皇家赐婚并娶她过门。但是许言根本就不信易慎行会回不来，怎么劝慰？又怎么提婚嫁？而且，以许言对易慎行之心意，就算她最终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恐怕也会终身不嫁。孟正羽还记得，许言第一次到她这小院，是因为易慎行偶然在信中提及北武饮食粗糙难以下咽，原本这只是男女之间的互诉情愫，许言却当了真，特意跑来学了几道易慎行爱吃的菜，还说要等他回来时亲自下厨。在这里，又在这时，真正是痛上加痛了。
许言勉强一笑，伸手擦了擦泪，强装没事，还哑着嗓子问那锅鸡汤的诀窍。孟正羽怜惜许言给她递上的台阶，立刻就喋喋不休起来，恨不得把自己那些个做饭的秘方秘诀全都教给她。
很快，干蒸鸡就做好了，趁着放凉的空档，孟正羽又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与许言一起端上了桌。
无聊至极的石铮，一边腹诽着这哪有什么好吃的，还说什么比鼎桂轩还要好吃的干蒸鸡，根本就是骗人！真的是不该相信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人啊，女人啊女人，不能相信女人；一边在小院中打转，他个子实在是太高，院子里的亭台楼阁都显得矮小了许多，一个不小心转身直接撞到了树上，就在要开口一顿咒骂的时候，屋子里飘出来一阵香气。那香气仿佛带着勾子，勾着石铮一路闻一路流口水一路进了屋，早前的几分不满早就被饭菜的香气冲到了脑后，不过他还是用怪异的眼神瞥了许言一眼，尤其是在她红红的眼上转了一圈，只是石铮完全抗拒不了干蒸鸡散发的香味，顾不上去问许言为什么哭，一屁股坐下来，抓起筷子，嚷嚷着，“吃吧吃吧，开始吃吧。”
见过好吃的，没见过像石铮这么好吃的，丁香一边偷笑，一边给石铮盛饭，说：“亏了石铮公子择的香葱、香菜，要不这道干蒸鸡可就缺了半把味道呢。”
“管他什么葱，鸡最重要！”
孟正羽的手艺，自然是吃得人颊齿留香，不过许言吃得很少，她客套地动了动筷子，每次都只是夹一颗青菜，或是一粒葱花，碗中的白饭更是几乎没动过，孟正羽心疼坏了，舀了半碗汤递过去，但她也只是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听说城里出了命案？”孟正羽放下筷子，换了个可以暂时分散许言注意力的话题。
许言也放下勺子，勺子与汤碗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把她飘散的理智又都拉了回来，孟正羽不是外人，案子也基本告结，许言便也没什么忌讳地谈了谈案子。
查案与复述案情是不同的，查案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只能顺着痕迹去找线索，复述案情却把一个个散落的线索归拢到一起，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人与事相契合的故事。
许言越是说，越是皱眉，最后叹息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杀杨锐的手段与丁甲、蔡定那么不同？就算因为杨锐武功高强，也可以直接下毒，何必用这种亦药亦毒的方法。”
孟正羽还没开口接话，石铮却抢着说：“不是同一个人杀的呗。”说话却又完全不耽误吃饭，也是门技艺。
石铮说得不经意，许言听着却是一惊。是啊，如果杀杨锐的另有其人呢？药方！毒药！中毒！瘸子！天……许言猛地站起身，连带的桌子也跟着一动，石铮连忙伸长手臂护着桌上的饭菜，不无责备地说：“你慢着点。”
“捕头们翻遍城里的药店，都没找到杨锐或是老管家买药的地方，也就说是开药的人给杨锐备的药，城里又没有哪家店出售过这么大量的乌头……这这，这很可能是那个人自己种的。老大夫说乌头喜温暖湿润，阳光充沛，表上疏松，排水良好之地，并不十分挑剔，洛州就可种植……”许言一边呢喃着，一边懊恼地拿手敲打桌面。
一旁的孟正羽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说什么呢？”
石铮心说做这么一手好菜的人竟笨成这样？嘴上却说：“她在找一个种乌头的人。”
“种乌头的人？”孟正羽重复着，恍然道：“哦哦哦，瘸腿郑不就种乌头吗？”
乌头？
瘸腿？
某些不协调的人和事，瞬间，合拢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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