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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中国是共同体,像鸡汤不像腊八粥

许倬云:中国是共同体,像鸡汤不像腊八粥

作者: 杨心武 | 来源:发表于2018-03-01 14:27 被阅读13次

    【导语】许倬云先生的新作《说中国》在大陆出版。这本书的起因,乃缘于一个朋友提出的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中国人”?“汉人”?“唐人”?“华人”?——这是一个近乎本质论这个“不断变化问题,并且还进一步展开了关于我们脚下这块土地的更复杂的认知图景:“中国”何以成为“中国”?我们何以成为拥有共同核心价值观的“中国人”?“中国”、“华夏”、“天下”,这几者之间又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和联系?近日,许先生接受了搜狐文化的专访。以下为对话实录:

    我非常不喜欢中国今天说大国崛起

    搜狐文化:大国崛起似乎是现在最常用来描述中国的词汇。

    许倬云:我倒非常不喜欢看中国今天说大国崛起,你本来就大国,你本来不该倒下去,你本来该维持这个应有的位置。保你的人民,让四周不惹事,这就是大国的真正立场。做了大国称霸,这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一班25个同学,为什么非要三个霸主不可?大家可以和平过日子嘛。

    我们中国可以不做世界领袖,也可以不做区域性的霸主,但是四周小弟兄有困难是可以帮助他们。明太祖,那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功臣杀了几万。但是他说过,我们四周的国家,是十四个友邦,不能打。日本惹朝鲜,惹了两次,中国帮朝鲜把日本揍回去了,中国真要狠狠心,日本不就完了吗?还有越南,明朝听人报告说是内乱了,于是进兵,一进兵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是报告者想篡位,明朝说这是你们家的事,我不管,就退出来了,让他搞去。所以明朝的方法是,周围不惹我,我就让你去,我绝不打你,这个是真正该有的态度。

    那么你看,唐朝扩张的很厉害,唐朝最坏的可能就是打朝鲜半岛,隋朝打一次,唐朝打两次,都输了,损失几十万军民。第三次赢了,赢了之后,和好不再打仗,也不派兵去。朝鲜跟中国一直感情很好,唐朝救它一次命,明朝救它两次命,所以一直对中国感情很不错的。这种状况下,大国该做的就是自己端正自己,把自己老百姓治好,哪里真有问题需要我们帮忙,再在世界上贡献力量。

    搜狐文化:一带一路和亚投行的建设更加深了大国这种印象?

    许倬云:一带一路本身是个国际贸易路线,一带是海洋上边的航行带,一路是丝路。当年都是走熟了的交通路线,先是陆路通,陆路走起来,路远、又不能载重,后来海路一通,虽然很慢很远,但很安全,载重量很大。这个海陆航道一动以后,中国的经济重点向南移,从此北方就不如南方。南方有外销的商品需求,内地有生产机制,就能发动当地的资源,所以南方越来越富。外贸是一个大国需要的东西,而且大国外贸对外更好,所以这是好事情。

    亚投行,用心是善意的话也挺好的,你有多余的钱,也帮大家忙,一荣倶荣,一哭倶哭,挺好的事情。二战以后,美国用钱帮助欧洲重建毁坏的江山,美国的经济比别处更旺,输出去多更旺。美国本来做的很好,很有向心力,但最近二三十年越做越差,尤其莫名其妙打伊拉克,还有前面打那个波斯湾战争,这两次战争是无中生有打出来的,到今天脱不了身。所以这个要分两回说,不要拿外贸的机制,外贸的路线,当做扩张势力的路线。你的国防线不会摆在波斯湾旁边,你的国防线也不会摆在新加坡旁边,所以近者悦、远者来,你做了好人,人家自然跟你靠近。

    搜狐文化:您说民主是最不坏的制度,这种制度中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平等如何平衡。

    许倬云:自由是个权利,权利一定要有责任。如果民主只有自由,没有个人对群体的责任感的话,这个民主社会,一定会因为每个人要求极端的自由,就零碎、碎裂。美国现在家庭已经破灭了。人们讲,我跟我的姐妹像朋友一样,好的很,跟朋友说,我拿他当做家人一样。但究竟哪个是更亲密?你看不出来,就没有亲密。还有划手机找朋友,从没见过面的朋友,虚无缥渺的朋友,这是自由社会最大的一个危机。这个危机一旦过了一个警戒线,社会就解体。这些年工会我眼看着它萎缩下去,教会眼看着它死掉。社区,今天没有社区可言,我们这一个公寓十六家人,没来往的,见面说“你好”、“过的怎么样”,根本来不及听“我很好”就走掉了,不等你的。

    日据是台湾制度上的天然缺陷

    搜狐文化:台湾西方式民主的混乱之处让很多大陆人心存疑虑。

    许倬云:台湾制度是一个发展很不良的民族制度,它有先天缺陷。先天缺陷就是日本统治过台湾,导致台湾大致在观念上和日本同化。日本今天的国内的民主制度,是美国送给它的,是美国占领日本几十年,强制搞出来的东西,到今天都没有适应的很好。

    而台湾后来归回中国,当被日本同化差不多了,忽然再回头反同化,这个心里别扭得很。而且当时去台湾的人是残兵败将,看到那个狼狈的样子,台湾人很不服气。所以先天上,就有当地原来的居民,对新来者的拒绝感,不拿新来的当做弟兄,而当做打进门来要靠我吃饭的人。新来者花了再大的力气求融合,就是融合不下来。尤其最坏是当时推行国语运动,使得台湾人很委屈。他有一肚子学问,一肚子口才,就是说不出来,别扭吧。闽南话是方言,也不能文字写下来,所以我们考大学的时候,台湾同学考国文,加了三十分还是不行。有了这个先天的界限以后,民主很难实现。

    所以台湾今天变成这样,因为少数党永远是要拆你的台,并不是我说我有比你更好的方案。这是你死我活的做法,称之为转型式正义,就跟革命的正义一样的。革命正义是我为了革命两个字,什么事都可以做,这个是我为了转型,什么事都可以做,所有道德要求、良心都可以不要,这个是一个很坏的观念。

    搜狐文化:公平的教育能让这一状况有所改善么?

    许倬云:台湾现在有个叫繁星计划,大学录取的时候给学校差的地区、边远地区多的配额,跟大陆的配额比例是倒过来的。北京配额最多对不对?所以这个我觉得欧洲还好,德国和奥地利读大学都不用钱,我要选课就选课,付学分费,穷学生有理由说,我家穷付不起。修了学分,可以在当地考,如果来不及了,我留到下次去考,也可以,我到别的学校考也可以。

    搜狐文化:书里写“中国”是腊八粥,但是共同体的想象似乎需要一个单一的理由支撑才能稳定下来?

    许倬云:腊八粥不是挺好的名称,因为其实应该讲是一锅汤混在一块儿,很难分开。腊八粥能分出豆子来,一锅汤很难分哪个是鸡汤,哪个是水,哪部分是什么材料,混成一坨之后,就没有个体跟群体之间的冲突。真要说维持中国这个观念是什么因素最重要,我想书写的共同文字是很大的理由。我们用书写的文字,用形象、视觉来代表我们理念,这个超越了方言的限制。欧洲用拉丁文,但是它也是拼音字,我们想一下,如果真正用拼音字来成句子的话,肯定广东要独立,无锡也独立。

    搜狐文化:只有文字就够了?

    许倬云:第一个是文字,书同文,这很重要。第二个呢是车同轨,车同轨的象征性,就是网络系统。中国这个地区有难以跨越的天险,天险就是边疆上、喜马拉雅山,你上去也不容易,下来更麻烦。还有那么沙漠你过不大去,过去了,那些地方愿意的话就跟你合在一块儿了,但通常不太愿意。另外南北海洋跨不出去,所以中国海洋方面过不远,台湾海南岛最远的。明朝有机会建立一个东南亚大帝国,但不是郑和,郑和的时候还把几个华人地区的头子抓回来了。明朝的时候,东南亚的华人回国要特别请求原谅,说饶恕我的罪,不呆在国内跑到别的地方,懊悔半天。这是我们不能从大陆进入海洋的心理上的障碍。

    所以中国这个大的地区,假如有道路系统,就一定拴在一块儿,从汉朝开始,道路的基本形态就存在了,不是今天的公路,不是今天的铁路,就是官马大道,还有两条大河东西,它们的支流都有南北,这又构成一个水道网、陆路网,把中国拉在一块儿。这几个因素合在一块儿以后,才觉得生活互相相依靠,文辞可以交通,利益相同,所以才构成了共同体的观念。

     新儒家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搜狐文化:您讲儒家的价值观可以超越中国,但新儒家运动好像正起到一个巩固国家认同的作用?

    许倬云:新儒家的概念很模糊,第一个旧的新儒家,就是宋代的道学、理学,它说它从原始上翻出来的,所以是新儒家。现在过了一千年它老了,那么熊十力他们又叫新儒家,援佛入儒,把佛家摆在儒家里面去,不稀奇。宋人明人都援佛入儒,王阳明没这佛教因素,他自己也不会说,人家也不会帮他说。

    熊十力后来这一脉也都走这条路,但这条路线一直没走成多大的气候,时候不对,别的几家都没有超出熊十力水平的。方东美先生说美学入手,倒是一条路,可惜方先生徒弟不多。方先生佛学的修养甚高,西洋的唯心论和境界甚高,他后来基本上让佛、儒跟西洋思想合并在一起。基督教文明最大缺陷,就是独身信仰而排外排它。你只允许一个神,就不允许第二个神了。中国人为本的话,人越多越好,人交流越来越多,将心比心越来越好,这个是扩张,无限扩张,无限融合的过程。所以儒家将来应该的位置,是补充基督教文明之不足。

    搜狐文化:底层民众的“地下社会”在当代还会形成并拥有力量么?

    许倬云:怎么重建社群是个大课题,很难,要有心人组织。现在的地下社会,常常是犯罪团体,其实中国过去的地下社会不叫地下社会,是基层社会,很多的同业公会。比如说武侠小说里的帮会就不太坏,真实的帮会也不是坏东西。最强的帮叫清帮,过去运河里面漕运的水手,把南方的米粮运到北方去,这些水手和码头上的工人、做船的船工,结合起来叫清帮。

    每一个清帮的地方码头,大的口岸上,一定有一个地方,让病了、伤了的老船工、帮友,在那吃住一辈子,供养他。还有寡妇营,当地的帮友死掉了,留下孤儿寡妇,她们在寡妇营里可以维持一生。西方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呢?有,叫共济会,今天的共济会是上层社会的社交团体,但是当年不是。当年是盖教堂的石匠,从工程师到工匠到运输工,都拉成一条线。

    所以这种团体,有心人重新组织可以组织出来,工会最盛的时候,煤矿工、钢铁工都在这儿,一蹬脚,总统发抖。工会要选谁,谁就能当选,这几年衰弱下来了,因为蓝领工人、用手来操作的工人越来越少,高级工人、用脑类操作的多。这个团体丧失非常可惜的事情,应该想办法恢复出来。

    主流文化本身就是多元的成果

     搜狐文化:您说现代文明即将步入寒冬,而最近东西方学者们也都在读 《21世纪资本论》,这应该怎么理解?

    许倬云:寒冬这不是我一个人说,说的可多了去了。《21世纪资本论》,这是一个检讨现代资本、检讨原始资本的一个作品。指出来不是《资本论》本身的缺陷,而是资本主义社会里面的缺陷。

    还有一本很早就翻译到中国的书很好,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连学经济学的人都很少读它。这部书的要点在哪里呢?推己及人,从美学跟心理学下手,尤其是心理学。从这个上面,他推出来几乎等于孔子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资本要求无限扩大,要求求利,但应当自己约束自己内心。约束的地方就是人的利,就是我的利,我的利是人的利,个人利益是集体的利益。这就是人我的统一、群己的统一,就以推己及人的观念来完成。

    搜狐文化:是古希腊哲学埋下了这种危机的种子?

    许倬云:古希腊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它的出发点就是人是不平等的,有奴才,有外人,有城那边的城邦。曾经大半地中海都是希腊人殖民地,但每个殖民地都有城里人和外邦人。外邦人就是城外住的人,什么叫城外住的人,就是你去强占一块儿地,盖了个城、堡垒,把你保护在里面,然后外面变成外邦。

    希腊人排外的根加上犹太人的优越论,就变成基督教的排外,变成白种人心里永远不能真正心甘情愿接受黄种人的情绪。美国民权运动搞了老半天,对黄人还是心里有疙瘩,相当深的疙瘩,那么无可奈何。曾经不许中国人进来的排华条例,还有移民配额,一直到1960以后,才各个国家配额慢慢合理化。这种文明并没有说真的爱人,所以两者之间有差异。但是希腊人以客观的想法去发展科学,这个有它一定的价值,今天的整个现代文明里面,科学的部分是他们提出的贡献。

    搜狐文化:您在书里常提到文明的交流带来多元文化,但现今全球化带来的却是西方主流价值观?

    许倬云:今天所谓主流文化本身,就是多元的成果,美国哪个家庭是做同样的饭?什么都让你吃。居住互相学习,建筑互相学习。英文本身都在多元化,英文的词汇越来越多了,因为文法越来越糟了。哲学本身就是非常混杂的东西,目前哲学很少说哪一个是哪一家,但是非常可惜,今天这个多元程度最多的哲学,反而没有人看。

    搜狐文化:历史的“求真”往往会和现实政治的诉求矛盾。

    许倬云:顾颉刚上回的研究,打破了中国民族的好梦。而我的解决是,守在求证的路上,但我知道每个人的求证都有一定的限度,每个人都有自己思想的偏差,都有他自己背的包袱,没有人甩光包袱的。换句话说,能全甩光,一无所有的他也就没东西了。所以我想我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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