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梦里有一群恶鬼撕咬着我，我努力地爬向那个有光线射进来的唯一的洞口，恍惚之间有一个东西仿佛坠落的星辰一般从天上呼啸而下，直冲着我砸了下来。
近了……近了，我看到了李凡在风中扭曲的面孔，短短一瞬，居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拉住了我，却是把我往上抛去。
而他却在脸上扯出一抹嘲讽，随后就以更快的速度砸进了黑暗的洞穴，砸进了成千上万的恶鬼群中，恶鬼就像纸片一样飞溅而开。
我趴在洞口，见他朝我挥了挥手，带着满足的微笑，又被数不清的东西撕扯，吞噬，只剩一地鲜血，参杂在令人作呕的黑色里。
我和他都是守候在黑暗里的孤魂，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我折返回来，与他擦肩而过，险些坠落在无边的死寂之中。
我的名字叫孟帆，一个十七岁的高三学生，这是关于我高三这一年间的故事，可能有点儿消极，可能还会有点儿压抑。
桑邑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的冬天却满天飘絮，下了一整晚。第二天操场上压了厚厚的一层雪，有膝盖那么深，白茫茫的一片，纯净而安详。
如此浪漫的气氛，却有人选择大煞风景——跳楼自杀。
那个人是李凡，那天雪太厚，本来不用扫地的，可是李凡却拿了一把铲子独自在教学楼下铲雪。
他这个举动居然还带动了许多积极的同学，所以很快就把雪铲完了，重新露出坚硬冰冷的水泥地。
老班因为这事儿还大大地表扬了他，他却一直沉默，显得居功而不自傲。
我正纳闷他什么时候变成了标准的三好学生，直到看见他的尸体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担心雪太厚，自己跳下来可能摔不死。
我是在听到许多女生高分贝的尖叫后赶到现场的，我怀着看热闹的心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只知道一定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发生了，竟完全没猜到是他死了。
李凡以一个很丑的姿势躺在那里，鲜血流过肮脏的地面，一路由热转变为凉，延伸到我脚下的雪层，肆虐地浸染着洁白的雪。
这曾经鲜活的生命啊！转瞬间就灰飞烟灭了，我似乎感觉不到那北风的寒冷，也推算不出春天到来的时间了；我似乎听不到雪血交融的声响，也捕捉不了周围人群的惊恐与冷漠了。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的尸体和身下的血液笼罩着我，他的姿势很奇怪，像是有一次被人捉弄跌倒的样子，特别的糗，仿佛随时都会再站起来……
李凡是那种追求完美的人，如果你问他：“魂斗罗在玩到最终关的时候一直保持没有用过一个人头，但是打ＢＯＳＳ时一不小心挂了一次，只要用一个人头就能通关，你用不用？”
这问题几乎没有提出来的必要，因为没有人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当然用了，傻逼才不用呢！
李凡就是那样的傻逼，他会说：“退出来，从第一关打！”
他是个疯子，一个追求完美的疯子，他玩游戏的时候中途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想就等于全局作废，他一定会从头再来，直到一条命通关，然后看着一个没动的人头，他会非常的自豪。
可惜生命不能从头再来，我刚上初中认识李凡的第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最偏僻的位置上，对着镜子不停地捏自己的脸。因为他长得不帅，他认为经常有意向地捏自己的脸可以改变脸型。
对于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来说，拥有不完美的人生应该是最痛苦的吧！……
李凡死了，他从六楼跳下来，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下面的雪铲掉了。
他甚至没有坐在楼顶吸引别人的注意，没有看着这个有些美好的世界犹豫，而是闭着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疯跑，直到他的脚踩空了！
李凡死了，我们如愿以偿地可以放两天的假，而我连续两天都歪靠在网吧的座位里，戴着耳机，不断单曲循环着那一首《寂寞在唱歌》
我心里空荡荡的，不断提醒自己：他死了，你为什么没有半分半毫的悲伤？
我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这件事过去以后，高三依然是高三，没有假期，没有休息，有的只是无聊的岁月冲刷着一颗颗麻木的心。
「2」
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李凡寄来的，日期是他死的头一天。寄信地址是桑邑三中，收信地址也是桑邑三中。
我一边拆着信一边猜着信，我猜他开头肯定会写：“孟帆，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诸如此类的。
我苦笑着拿出信纸，上面有几处皱巴巴的地方，我知道那是眼泪留下的痕迹，一时间脑子里浮现出他哭泣的样子！
》》》》》》
孟帆；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个很懦弱的人！我一直试图让自己变得勇敢，我试过很多办法，但是都失败了。
我还有一个秘密，其实我看人比你更加通透，而你不知道的是：丑陋的并不是社会，而是我们残疾的心！
我喜欢拿自己的缺点折磨自己，但你喜欢拿别人的缺点来折磨你自己。人生短短数十载，你跟我都在用过半的生命去细数这世间的丑陋。
偏执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这个世界错了，而在试图改变世界的过程中他早晚会发现错的是自己。
你厌恶一切的原因是你自己跟这个世界一样丑陋，你不停的关注丑陋，只是因为你那颗丑陋的心与它们产生了共鸣。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垃圾，各种各样，但是你可以跟每一个都产生共鸣，那你就是垃圾中的垃圾。
我这样说你可能很不舒服，不用沮丧，还有比你更糟糕的我。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混乱。
不得不说，你真的是个渣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想要得到一份真正的爱，就这么难么？我想爱别人，我也想别人能爱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她们似乎更喜欢被你这样的人玩弄，我跟你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也妒忌过你，也羡慕过你，但更多的是厌恶，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
可笑的是，你居然是最关心我的那一个人，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了！
但我一直觉得和你做朋友是我的耻辱，我已经彻底厌倦了，所以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在我走之前我打算跟你说一些事情，一些属于我的故事。
我心里憋了很多事，一直没有向人倾诉，我不想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觉得起码……可以留下一封信吧！
你是唯一可以让我倾诉的人，所以我给你写了这封信。
那些事情是我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把它灌满时间的沙砾沉入我心底的最深处，然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
它依然像一具腐烂的枯骨，隔着肮脏的水草，在我面前不停地摇曳着！
我每天晚上都会被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寒气折磨，痛不欲生！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父母只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他们还用暴力来防止我犯错，所以我是个连发泄都不敢，连愤怒的勇气都没有的人，但是我内心的不健全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我相信他们是爱我的，可是他们真的做错了很多事，都是因为他们的愚蠢和无知才让我变得这么厌恶我自己。
我的妈妈曾经对我很好，但是她生气的时候就变得特别可怕，她对我的打骂非常彻底地表明了她对我的厌恶。
我上初三那年偷偷买了个手机，被发现了。她在家里的时候啥也不说，黑着一张脸就拉着我去退货，但是老板说什么也不退，她很生气，但她拿老板没办法。
所以……
在我刚踏出那家店门的时候，她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打得我猝不及防。
从小就屈服于父母阴影下，逆来顺受的我，15岁了，还不敢做出任何的反抗。她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骂出很脏的脏话，我感觉到了她的厌恶与嫌弃。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像个白痴一样任她打骂，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昨天来买手机的时候见到老板那个漂亮的女儿，我当时还一副潇洒的样子，跟她扯南扯北地聊天呢！我还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
我猛然回过头去，刚好看见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冷得可怕！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有谁会喜欢这样的男生呢？
我只想离开，马上离开，就像玩游戏死掉一次一样，我只想马上重玩一局，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
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经过那家店，从那天起，我的眼里呈现出一个扭曲的世界。
我可以确定我妈当时是因为心情不爽才打我的，因为她从内心开始嫌弃我，所以越看我越不爽，终于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拿我出气。
她如果不清楚我的性格又怎么敢肆无忌惮地践踏我？正是因为她清楚我不敢反抗，她才敢这么这么肆无忌惮的践踏我！
然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证明我的懦弱。
我不记得第一次证明我自己的懦弱是我几岁！那时候还是小学吧！我最恐惧的人是我的爸爸，因为害怕他，我不敢做任何的坏事。尽管我小心翼翼，也还是会因为成绩不好而遭到打骂。
我知道，他厌恶我，他厌恶我的愚钝，他嫌弃我没有他所期待的那么聪明，但是，我不是为他而活的，他凭什么支配一切？
现在我才明白，每一个家庭里的儿子都是父母养着给自己养老的。他们不会对我好，却要我将来对他们好，养狗也不至于这样吧！我是奴隶，他们从没教育过我，他们的教育，其实是对畜牲的驯化！
我爸爸以前很少回家，这让我妈很没有安全感，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女人总是会引起男人的不满，所以她被我爸打了……
我那时候还很爱我妈，当时我看着她被打，我心里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但是我退缩了，以为我害怕，因为我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看见自己的母亲被自己恐惧的人打了还无动于衷的懦夫。我不能原谅我自己，直到现在都痛恨我自己，怀揣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我看到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跑到他身后去勒死他，我见过电视上面都这么演的，但是我没有，不是我念及亲情，而是我不敢。
我只能一个人蹲在屋檐下面哭泣，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瓦面上滴下来的脏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就这么瑟缩在那里。
“小凡！？”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姐姐，但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只是抱着她的手不停地哭，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所有人的懦弱都来自于绝望，我还记得那年我四岁，那天爸爸教我写字，我甚至记得他教我写的是“花生”这两个字。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阳光是那么的明媚，爸爸是那么的和蔼，可是，他忽然开始打我，他骂我笨，我的愚钝使他失去了耐心。他说：“干脆别读了，把本子烧了吧！”
我从他手里抢过打火机就把本子烧了，换来了他的一耳光。
我忽然觉得他好可怕，一边往外跑一边大骂他：“狗日的，等我长大了，我打死你！”
这样的念头也就当时出现了一次，我错在大声的骂了出来，但我不后悔，起码那个时候我怒吼过，之后就只剩下了一颗战战兢兢的心。
他骑着摩托车出来追我，我拼命的挣扎，还是被他拖了回去。
然后，我看到了爷爷，奶奶，妈妈，还有隔壁的三伯全家。他们都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人说一句话，我希望能有人来帮我！
但是……
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我，没有一个人疼我。
即使是妈妈也一句话没说，他们全都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陪伴着我的，只有绝望！
……
只有绝望！
我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也不记得他打了我多久，从那以后，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由欺凌者，懦弱者和旁观者组成的。
我更加明白了，反抗，只会得到加倍的惩罚。这样的想法令我变得冷漠而又懦弱，我知道，我被驯化了，被我的亲生父亲就像对待狗一样的驯化了。
其实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自己，嫌弃自己吗？
孟帆，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路上看见一条可怜巴巴的流浪狗。我很同情他，我觉得我自己就是它，但是……
我捡起了一块石头……
孟帆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同情它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向它扔石头，它为了自保还想咬我，却被我一下子砸中了头部。
于是它瘫倒在了地上，不停地抽搐，我感受到了它的痛苦。
我看着它乞求的狗眼，难过的哭出来了，但是，我居然又捡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我一边哭泣，一边朝着它的头部猛砸……
一下……两下……
直到血肉模糊，直到我泣不成声。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所厌恶的事情全都让我给做了，可那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啊！
但是，我却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人。我希望自己是个帅气，阳光，勇敢的人。
但是，我不帅，头脑也不聪明，胆小懦弱，甚至在心里还萌发了一颗邪恶的种子。
像我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价值，我居然还奢望着有别人能爱我，简直是可笑！
现在说出来真的感觉好多了，谢谢你，有你替我记住我的故事，那就是我存在的证明！
再见了孟帆！
我这样肮脏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这个破败的人生了！
再见，希望你可以活得幸福！再见，，，，，，
李凡
2017年12月14日
《《《《《《《
「3」
“foolish...fuck,shit我去你的！”
看完这封信我整个人都不爽了，连抽了三根烟，还是不明白这家伙是哪根筋搭错了，要死了还特么多事，非让我看这么一封信，艹！
这傻逼，这么厌恶自己的么？他觉得这个社会很正常？
是自己出了问题？
是这样吗？
结果自己就挂了吧！我现在更加坚信自己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再看看他最后的那句话——希望你可以活得幸福！
看完我就直接用烟头狠狠地烙了上去，“foolish!死了还给劳资传播负能量，你特么要我如何幸福？见鬼去吧！但愿下辈子都别遇到你！”
我把整封信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踩了无数下。
后来我扫教室的时候路过他原来的座位，我看见了李凡刻在墙上的字：
我怀着一颗邪恶的心扮演着好人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强大
谁也无法预料
我是否会在脸上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驱使他跳楼的并不是他对自己的厌恶，而是在他虐杀了流浪狗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腐化！
毕竟总是受人欺负的人，必定会找到一种变态的发泄方式啊！
再后来，我梦见了他。 在梦里有一群恶鬼撕咬着我，我努力地爬向那个有光线射进来的唯一的洞口，恍惚之间有一个东西仿佛坠落的星辰一般从天上呼啸而下，直冲着我砸了下来。
近了……近了，我看到了李凡在风中扭曲的面孔，短短一瞬居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拉住了我，却是把我往上抛去。
而他却在脸上扯出一抹嘲讽，随后就以更快的速度砸进了黑暗的洞穴，砸进了成千上万的恶鬼群中，恶鬼就像纸片一样飞溅而开。
我趴在洞口，见他朝我挥了挥手，带着满足的微笑，又被数不清的东西撕扯，吞噬，只剩一地鲜血，参杂在令人作呕的黑色里。
我和他都是守候在黑暗里的孤魂，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我折返回来，与他擦肩而过，险些坠落在无边的死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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