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曾坚持订阅《萌芽》的杂志。《萌芽》对于80后文学青年有多重要?以两千年为锚点,前后贯穿了十多年,这本杂志,赵长天主编,以及他一手操盘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在中国青春文学界,几乎是武林盟主的地位。放在今天来看,怎么也是一个千万订阅量的公号。
对于我来说,除了这些外化的记忆点,那帮年轻人热衷沉浸在“雨”里进行创作,这份对“元素之力”的执着也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永久记忆。你翻开《萌芽》,“江南烟雨”几乎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每一期都一定有一个吟咏者登场。流浪的男主角,伤情的女青年,作者一定会为这些角色架构一个江南的,青瓦白墙的,雾气弥散的,有雨的环境。透过雨来传递文字力量,漫说是《萌芽》的青年作者们,全世界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在挥舞笔杆子的人都对在这个富矿上开挖热衷不已。
它就像那颗蓝色药丸,行的人爱它,不行的人吞服下去也能收获自信。
所以,当我站在公司楼下一边掏包里的伞,还要顾虑迈出一步湿了裤子又湿鞋的时候,却把持不住自己的羞愧感。在习作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培养,琢磨自己和雨天的感情,要找到那个开启自我感动的开关——我也崇拜各式各样的蓝色药丸,那颗叫食物的药丸再令我欢乐不过,那颗叫性的药丸令我动情不已。
至于“雨”,我拉上背包的拉链,手持盾牌顶着飞落的箭簇似的走进北京四月的雨天里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鞋子果然湿了,紧接着,大脑还向我反馈了“冷”的信息。那种感情在肌肤之亲上停顿下来。
对于作者来说,感情应该是附着在培养基上的孢子,菌丝遍布蔓延足够织就罗网。这时候,他的感情,可以在这些菌丝建筑的高速公路上奔腾,从一个闸道,转向另一条路,只要他不落下最终字符,他可以一直驰骋下去。这就是创作了《听听那冷雨》的余光中。还有一种作者,对于他们来说,雨不是基底,是积压在心中的块垒,一刻动念,就在心中刮擦一次。经年日久,包浆圆润,他们盘在心口,时时都有话说。宋人蒋捷就属于这一类,从少年到垂暮,雨在他生命至关重要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敲打出声响:歌楼上喝得半醉的青年人,在烛影下探出的手被冷雨打湿,他怎么愿意承认这就是冷雨呢,他满心以为是美人垂泪,当时的心情该被浸得半湿半柔软;中年不得志,见的每一寸雨几乎要浇灭自己的志气;到亡国的时候,报国无门的老头子当然没有机会像文丞相在蒙军大牢里听洪钟大吕之声,他拂拭头上雨点的时候带下来根白头发,在僧庐下要慨叹,于是长吁一口气。
余光中也好,蒋竹山也罢。雨这种意象,要么在他们心里寄生下来,开拓出一片没有穷尽的境地;要么对他们进行过集束轰炸,留在身上的印记一刻都抹不去。当他们伸出手,透过指尖都能看到当时看雨的人。当我伸出自己的手,只见此刻雨水滑落。
我写过不少帝都的雨,它们落在地上,打湿在我身上,凉气迫进体内,在心门前抬起手,我在里面等着,它即将扣下,却停下来,转头走开。我写江南烟雨,一旦想起这种景致里没有一个让我心生爱意的女人,我自己就停下来,转头走开。至于故乡的雨,全落在四月的春笋和五月的枞菌身上,每到这时,唾液的丰富度轻易就胜过了雨水。
在我的世界里下雨,诗意和画境一定都偎在被子里刷微博,听到我的招呼,答应道:一会儿就来。从此杳无音讯。
我因此才惭愧——并且相信这是一个作者的众多职责之一。湿透的鞋子还让我很恼火。愧疚还恼火的我就这么挤上地铁,地铁开往西二旗。正是下班时间,人潮涌动。越向西二旗,车厢越拥挤。在天热的时候,这里面夹着一副副散发浓郁体味的身躯,和一颗颗汗涔涔的秃头,相互摩挲交换身上的汗臭;在雨天的时候,沾满雨水的身体上顶着被雨水泄开的秃头,雨天的情谊浅一点,交换彼此身上的雨水。忙碌滚动的手机频幕与眼镜片交相辉映。然后就是沉寂,在沉寂中脸上的疲态终于从光亮闪动的镜片下边泄漏出来。你能看见片刻惊喜时他们笑容从他们脸上支撑出片刻天地,但你听不到。你能听到的是列车箱体的震动,听到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声响,甚至,听到外面雨滴击打城市的声音。车厢拥挤,乘客与乘客成了彼此扶持自己疲劳身体的支柱,一颗秃头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倚靠上我的右肩。上面的已经结出晶莹的水珠,我撤开肩膀,秃头轻轻顿了一下,受到惊吓的水珠滑落下去。
他怎么能信得过一个陌生人的肩膀,让自己落入睡眠?但他就是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从这个撤退的肩头飘摇向另一个肩头。在囊括了各种发量的分母人群里,在穿过四月雨天的人群里,在一路驶向远郊的列车里,这颗秃头或许代表不了他们所有人的生理状态,他身上却有这所有人匆忙生活的剪影。他们是从生活前线战役上暂时撤退下来的人,他们也来不及感受每一滴落在身上的雨。
列车驶入西二旗,车门打开。他们又像激发开关,活跃起来。拽着沾湿的身躯,他们匆匆奔向开往郊区的地铁,奔向散落在雨中的公寓楼。
那颗被我拒绝的飘摇秃头,在他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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