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河水开始涨上来了。河的背坡是一带低矮的松树林。只有三四岁的我,正低着头独自在一棵树下玩耍,忽然,就听到坝顶一声呼唤——那是我母亲在喊我的乳名。挽着一只蔑箩的母亲一边看着我,一边向河的对岸走去。母亲好像还说了要去外婆家歇一晚,但我没怎么听得清楚。我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松树的尽头……
这是我关于母亲、也是关于这条河的最早的记忆。母亲去世转眼就两年多了,但这条河还在。我只要一踏足河上,就能听到那一声轻轻的呼唤。
这条河,名叫泥塘河。
河长约60余华里,起自上游怀宁县老县城边一座中型水库。我不知道这条河流淌了多少年,我看到的只有它的日复一日,不舍昼夜。这条弯弯曲曲、不动声色的小河,所呈现出的神性,是那么深刻地影响了我。我后来努力尝试的写作,似乎都与这条河有关。我总想在这条河上,找到活着或逝去的理由。
我的家就座落在河边,距离这条河的源头大约10华里。春天,清澈见底的河水缓缓流淌;遇上多雨的夏季,河水会高涨,有时短短几天就淹没了渡口几根木头搭建的小桥。
小时候放牧或打猪草,我喜欢躺在河坝上,目光越过对岸平整的田块和低矮的村庄,长时间打望远处的山峦——香茗山。
香茗山离我家大约也就二三十华里。我总觉得那座山与眼前的这条河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进入春夏之交,雨水连绵,山色空蒙。仲夏来临,半晌之后的香茗山有时会形容突变,先是云雾缭绕,进而黑云压城。通常约半个时辰,雨点就会重重地倾洒在泥塘河上,让田里躬身苦做的大人们猝不及防。我曾在拙作里忆及雷雨前跟着抢收晒场的感觉:
那时,我便在记忆里开始了奔跑
我知道每跑一步,对村后
摊晒的稻谷意味着什么
我还没有忘记,边跑边回望
香茗山上住着的神怪
就是那些懵懂的夏天,就是那座山,就是这条河和河上的雨,让我学会了奔跑。
苟活在这人世的五十多年很快就过去了。相对于这条平静而古老的小河,也就是弹指的工夫。老实说,关于这条河,我知道的并不太多。我只知道,我的曾祖父在河滩上放过帮猪,我的父亲带着残疾的祖父走出泥塘河在香茗山脚下的村落要过饭。倒是母亲常常说起一场大水,让我更多的了解到这条河的过去。那是一九五四年,母亲从河对面不太远的一个小村嫁过来没两年,滔天的夏洪,撕开了江堤。远离长江的母亲,并不知道决堤后江水的模样。她只看到短短的几天内,洪水便越过了羸弱的泥塘河,吞没了圩内赖以生存的家园。印象中提起这场大水,母亲的语气已经变得非常平静。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年秋天,尚在月子里的她从河对面外祖父家回来,与父亲一起在缓慢回落的水中捡拾坍塌的断壁残垣。多年后,我在一首《那年秋天,风在吹》里写道:
那年,我母亲二十出头
我常在夜静时想象
母亲的样子,水中的家当
我把江水想成了泪水
但我眼前,只有坍塌的砖墙
和以手扶墙
四顾茫然的风
毋庸置疑,这是深埋在我的父老乡亲心中痛苦的记忆,也是大江小河之殇。每每想起大水中的母亲,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痛感,并由此心生敬畏。这些年工作在外,每次回来,我总要徒步在这条河上。隔着鞋底,我还是能感知到这条河的温度,尽管这种温度曾经让我感到孤独、迷惘和无助。当我拿起笔,我总是习惯性地追寻这种感觉,一如圣经上所说的: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跟我来!我只有在河水的返照下,才能找到一种行走于天地的“存在”感,且乐此不倦。
我是上了中学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认识这条河的。沿着这条河往下至檀祠中学,大约七八里地。在老家和学校间往返的几年,正是文g的后半期,我见过河的两岸,插着许多标语,鲜红的旗帜十分耀眼,到处散发着贫困却狂热的气息。那时,置身半途的我,也会遇到大雨,但我已经停止了奔跑。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的奔跑毫无意义。
只有泥塘河,兀自汨汨流淌,不宠不惊,不喜不悲,大道无形。
命运的拐点出现在一九七九年,我有幸考入了省内一所高等师范院校。但我毕业后在一乡镇中学也就执教了五年。我从没想到过,我工作的大半生都会与“水”打交道,但命运就是这样,你别无选择!水利这份职业,使我几乎跑遍了全县大大小小的水域。我因而常常有机会来到泥塘河。在河流的末端,有上世纪七十年代考古发现的汪洋遗址。因那些新出土的陶罐的加持,这条河的存在似乎变得更有意味。也就在距汪洋遗址不远,泥塘河逐渐融入了另一条河,并最终消失于滚滚长江。
泥塘河一次大规模的整治还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历时两三年。经过治理的河道相对以前顺直宽阔,夏季洪峰来临之际,水流会下泄得更快捷一些。但我对这条河的印象还停留在整治之前。每当步入这条河,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曾被河水高高托起的河道,想起那些与河水一道流逝的时光,甚至想到死亡。我在想到死亡的时候,河水非常安静,天空也格外明亮。
三年前的春季,我从工作一线退了下来,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往返于老家和县城之间。整治过的泥塘河,还是春天的景致最为宜人,平顺的坝坡上遍布青草和紫云英,两岸成片的油菜,花气袭人。但我更喜欢往返于冬季。我一个人驾车的时候,沿河的村庄、田畴,冷寂静穆,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堂的声音——
进入这个冬季
我经常踏上这段曾经耕牛成群的堤坝
我想,十分钟的车程
足以打发我的余生(拙作《冬日驱车返乡》)
这是一个泥塘河人的宿命,也是一条河诗意的象征和隐喻。
2018.9.24初稿,2021.8.9再改
河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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