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总要去墓地几次,去看看曾经的亲人。有时候,墓地里,人声鼎沸,青烟缭绕,鲜花锦簇;有时候,则空无一人,四际无声,只有微风徐徐吹过。这里现在有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父、表哥,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我不知道别人想到“死亡”这个词时最先会想到什么,对于我,则是墓园里一排排冰冷的石头和石头上镶嵌的一张张永恒的笑脸。最近我刚五十出头的表姐夫又成了墓园里的一张永恒的笑脸。
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是我爷爷的去世。那时我还不到十岁,爷爷已是久卧病榻。我爷爷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即使病入膏肓也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躺着,从不哼哼唧唧地给人添麻烦,大人也不会和我谈爷爷的病。我不懂事,总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看着自己的生日一天天近了,还吵着要过生日,最后还是过了一下,虽然很简陋。可我爷爷毕竟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给他喂点流质都咽不下去,很痛苦的样子。到了最后那天,我半夜给叫起来,站在爷爷床前,看着他呼吸困难,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不能抑制。现在,我对自己的生日根本不在意,并认为我当年过的那个生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处。
我有一个表哥,当年是中科大的高材生,八十年代初就让学校选拔出来公派留学。出国前,他在上海集训,集训完了就直飞美国。我和我表姐、姑父去上海送他。他带我们去宿舍、饭堂参观,还告诉我们哪个水龙头里能出热水。那时的我们,家里能用上自来水的就不多,哪里想到水龙头里还能出热水?现在想想这应该是国家对这些高材生的优待。当年的我看得羡慕不已,以为大学里的水龙头都配有热水,结果等我上大学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有热水的龙头,还给同学嘲笑了一番。不幸的是,我的高材生表哥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去世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高峰期。如今他的儿子是美国麻省理工的高材生,长得和我表哥奇似,可至今还没回来给我表哥上过坟。每年我看着我的老父爬到梯子上,在骨灰寄存处给我表哥掸玻璃上的灰尘时,心里总是非常黯然。
我小时候可能非常招人讨厌,我姑父是很不喜欢我的,我也不喜欢他。他动手术我也没去照顾过他。他最后生病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一看到我就说:“你怎么才来呀!我一直在等你啊!”过了一会儿,他指着他的书橱说:“你喜欢文学,我这里的书全部给你!《辞海》也给你一部!”当然,我不会拿他一本书,可是,我想我们之间达成了最深切的原谅。
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生、死都是大问题,这些终极问题没有终极答案,只有信和不信的问题。而对这些终极问题的不同理解会形成不同的生命过程。如果人们能不时地想想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的死亡,也许我们的生命会更柔软一点。我总认为,人如果能把功名利禄放下,就是美好的人——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我们在永别之际,放下了功利心,认识到相遇的可贵,也就原谅了一切过往。约瑟夫•埃迪森说:“当我看到伟人的墓志铭时,我所有内心的嫉妒都消失无踪。”可是当我看到那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岂止是嫉妒消失无踪,所有的怨恨、争斗都没了踪迹,有的只是对人的同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是慈悲的。
我喜欢看墓碑上的文字,可我在墓园里转了好多次,发现绝大多数的墓碑上只是笑脸和数字,有文字的墓碑并不多。即使能写些文字的,大多是歌功颂德,不免叫人丧气。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有一块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大字:“一个人只有到了知天命,才真正理解自己的父亲。”这是一句非常沉痛的话,也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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