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那座红砖红瓦的大院。
叔叔和阿姨们喊着我的小名,和我热情的打着招呼。这孩子出息了,考上军校了,见到农村的老头还哭不哭了?
这是我出生和从小生活的部队家属大院。
我5岁前都没有出过部队家属院。一次,家属院里来了一个捡粪的农村老头,古铜色的皮肤,满脸的皱纹,牙齿雪白,满嘴通红,眼球白白的,黑色的眸子异常闪亮,我像看见外星人一样,吓得我站原地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和阿姨告诉我别害怕,这是农村的老爷爷。
然后,母亲用她一口河南腔捏着我的耳垂说:“摸摸我儿垂,我儿不掉魂。摸摸我儿头,我儿吓不着。”
王叔和董叔微笑的告诉我,你马上要当营长了,赶紧下火车到师里来报道。
我看着王叔左肋上碗口大的枪伤急的满身大汗,找列车员要下火车。列车员看了看根本不理我。
突然列车员消失了。
我着急着大喊,浑身是汗水,从梦中醒来。
妻子说:“你是不是做梦了?”
我点了点头。对妻子说我梦见回到了部队家属大院,看到王叔身上的枪伤了。不是枪伤,是被炮弹皮撕打的伤口。
妻子看了看我说:“你还没睡醒啊?是不是又在梦里说胡话呢?”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妻子不再理我,继续睡觉。
这段时间,我经常做梦回到了我从小生活的部队家属大院。梦见自已回到了从小长大的老房子里,和去世的父亲和母亲说话,然后在梦中醒来。
边回味梦境,边打开手机,搜索周公解梦。然后,看自已做的梦是吉是凶。看完之后,常常乱琢磨一通,然后哑然失笑。
可是没过几天,又梦见自已回到了军校和部队家属大院。
我想我应该回到那个家属大院去看一看了。终于在十一长假时,带着自已的儿子回到了那座部队家属大院。
家属院的老房子只剩下几栋,其余的都没有了。
剩下这几栋房子成了陈列馆,述说着这支部队和家属院的往事。
这座部队家属院里凡是参加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或从朝鲜战场归来的叔叔,他们身上都有伤枪。
父亲的枪伤在右小腿的胫骨上,有食指肚大小的深坑,是在朝鲜战场上得到的。父亲右小腿上的胫骨差点被那颗子弹打断。
父亲的额头上也有一块枪伤,有枣核大小,不太明显。父亲的伤残军人残废证上写的是参等甲级,战伤。
王叔身上的枪伤比父亲的枪伤大的多。小时去师里的澡堂洗澡,经常把自已的小拳头放进王叔的枪伤里。王叔的枪伤足足能放下一个小孩的拳头。当年王叔被炮弹皮打断了五根肋骨。王叔是壹等参级残废军人。
王叔一生生活简朴,勤俭持家,在吃饭和穿衣上从来不讲究,对他家的刘姨和孩子也是如此。除了结婚,王叔从来没有给刘姨买过新衣服。王叔家的孩子过年穿的新衣服都是刘姨给置办。
好在刘姨在部队的家属工厂上班,每月有30多元钱,全部都用在家里的开销上。王叔每月120多元的工资基本都被他攒了起来。
到了秋天,王叔家里的孩子常常用地瓜和土豆当主食。生活好的时候,他们家一个冬天只买半筐苹果,家里的三个孩子分着吃。改革开放前,王叔的存折上足足攒了三万元钱。他的外号叫王三万。当时,还没有万元户的说法,他家就成了响当当的万元户。
父亲管王叔叫王小抠。常常劝他,战争年代我们苦了自已,现在我们生活好了,你还要苦着老婆和孩子,你攒那么多钱干什么,想当资本家?
王叔听了,只是嘿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口头禅曾经都是农村的孩子,能吃饱穿暖,饿不着冻不着就不错了。我们现在已经够幸福了。
父亲和母亲从来不攒钱。父亲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母亲。每年冬天我家的菜窖里有4至5筐苹果,我们姐弟几人管够吃。父亲和母亲常说我们现在虽然没有攒着钱,生活比村里的地主要好的多。
看着别人家生活的热热闹闹,刘姨在院里的阿姨们面前常常骂王叔,说王叔的钱从来不交给她,整天守着钱过日子,除了攒钱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刘姨为此总和王叔生气。王叔也不愿意回家,估计他回家刘姨也不理他。
王叔太抠,夫妻二人常常搞冷战。王叔回家只能喝上疙瘩汤,只有家里来了客人刘姨才炒上两个菜,买肉的钱当然从王叔的兜里出,要不然王叔回家连疙瘩汤都喝不上。
我们大院里的住户非常和谐。邻居之间做了好吃的东西都要互相送一碗。我小时候经常不睡午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要打我。我就跑,父亲就追。母亲急的没有办法,正好被阿姨们看见,她们把父亲给拦了下来,让我爬到她们身后的树上去,直到父亲答应不再打我,才让我从树上下来。
董叔的枪伤在他的头顶和左胳膊上。董叔头顶上的枪伤,有中指和食指那么长那么宽,属于不毛之地。所以,董叔常年戴着帽子,在开会时也不把帽子摘下来。董叔胳膊上的枪伤有红枣般大小,夏天穿短袖衣服时十分显眼,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董叔从朝鲜归国娶了一个当地地主的女儿。杜姨大个漂亮,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点不输六宫粉黛。董叔晚上抱着美人除了乐还是乐。穷人家的孩子能娶上个大美人当然高兴了。因为抱得美人归,什么成分了,前途了,董叔根本不在乎。
董叔十四级,级别高,每月140多元钱,全部交给杜姨。杜姨不上班,在当全职太太。
即然董叔敢娶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女儿当然要让当年的穷小子董叔享受享受地主的待遇。他给董叔做小灶。董回到家里顿喝小酒。
刚开始董叔不习惯,后来董叔习惯成自然了。每顿不吃小灶,不喝酒还不行了。董叔高兴时除了让他老儿子到他的小桌上吃几口菜,喝上一口他的小酒之外,别人根本上不了他的小饭桌。
后来,董叔的小饭桌成了楠木的。董叔家还有犀牛烟袋,还有玛瑙和袁大头。
董叔家还一副麻将。这副麻将一半是骨头,一半是木头。骰子是细长的半梭型。这副麻将里有财神爷,灶王爷,春夏秋冬和松竹梅,还有猫和老鼠。
董叔常常找父亲等人去他家玩麻将。父亲他们打麻将赢的是扑克牌,然而一打就是半夜,个个都有瘾。
我常常去找父亲,他们不让父亲走,慢慢的我就学会了打麻将。
那时院里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知道有麻将的人还真不多,看到麻将的人更是没有几个。父亲告诉我三、六、九好和。什么见五不和是罪过这都是后来人们瞎编的。打麻将边张好和。穷和只不过是带番麻将其中的一种计番方法。打穷和时来了“混”,干脆就不能和了,翻不够。亮一套喜就加一翻。什么枪毙东,击鼓骂曹,孔雀东南飞,包括松竹梅等抓到一个就是一套喜,可加一翻。
自从董叔娶了杜姨后,杜姨的父亲就没有到过女儿家,他怕影响女婿的前途。董叔则常常陪着杜姨回娘家。一次,杜姨的母亲到了董叔家。姐姐对我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地主婆。到了杜姨家,地主婆很是热情,让我们吃她带来的啃青苞米。杜姨还让我管地主婆叫姥姥。我看着地主婆就是叫不出口。姐姐说我认生。回到家里,我和姐姐说地主婆也不厉害呀。
对于没有上初中的小孩子来说,部队家属院与社会基本是隔绝的,就像我看到到院里捡粪的农村老爷爷一样,对家属院外边的世界一点也不了解。
父亲知道了我见到农村的老爷爷被吓哭后,他就带着我去西瓜地里买西瓜与当地的农民去接触。我才知道捡粪的老爷爷就是农民伯伯,他们并不可怕。
李叔的枪伤在腰上,有三处,贯通伤,是在朝鲜第二次战役时被美军的机枪打的。
李叔能劈劈柴。他把被伐后留在地里的穿天杨的树根刨出来,晒干之后,把树根劈成劈柴。
李叔劈劈柴时,先往手里吐口吐沫,然后抡起磨好的斧子,不到一上午能把整个树根给批完。青年小伙都敢不上李叔的力气。
董说叔老李你真行,不愧是“尖刀英雄营”的连长。你是不是把树根当成了美国鬼子。这把年纪了该休息休息了,花点钱买点劈柴行了,节省那点干什么?咱们也不是没有烧的。
第二天后勤部用车给李叔家拉来了劈柴。李叔对带车干部说:“给我拉回去,我不要,你们这是让我犯错误呀。”
车开走时,李叔对带队的干部说:“你回去对部长说谢谢关心。”
李叔呢,依旧不停的挖树根,劈劈柴。
张姨生气的说:“他有劈树根的瘾,有劲没有地方使了,专门和树根过不去。”
李叔说:“你这个老娘们给你劈劈柴你还不高兴。”
我常常在梦里梦见家属院里的崔叔。
崔叔的眼睛大大的,圆溜溜的,是师军需科的科长,显得非常儒雅,喜欢唐诗宋词,写了一手好字。崔叔从参军起就在机关,没有在战场上冲锋过,也没有与敌人拚过刺刀。整个家属大院里的叔叔,只有崔叔身上没有枪伤。
崔叔有个特点从来不打自已的孩子。他家的孩子在外边惹了事,打了架,崔叔也不打他们。
小时候我们常玩抓坏蛋的游戏。一次我们看崔叔从厕所出来了,就悄悄的从苞米地里包抄到崔叔的背后,然后说不许动举起手来。我们的恶作剧很成功。崔叔真的站在原地没有动,然后乖乖印把手举了起来,投降了。
正巧董叔从厕所里出来,大声骂到:“你们这帮小混蛋,还反了天了。”
董叔这一嗓子把我们吓的如鸟兽般四散跑开。
崔叔三支二军的时候在地方上讲话被人认了出来,举报他是军统潜伏下来的特务。整个家属院里的人谁都不相崔叔是军统潜伏下来的特务。后来有传言说崔叔受蒋介石直接指挥,是一个大特务。
崔叔很坦然的承认了自己是特务,但不是大特务。崔叔说从辽沈战役到海南岛,他多次接到军统让他搞情况的指令,但是他从来没有执行过。举报他的人是在给他送情报时被抓的。后来他出狱了,再后他看到了崔叔,把崔叔指认举报了出来。
崔叔没有被判刑,只是被谴返回到了家乡做了一个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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