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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白梨花面——方秀珍

淡白梨花面——方秀珍

作者: 无风看 | 来源:发表于2024-09-21 08:48 被阅读0次

        外婆今年100周岁,如果还活着的话。

        去年夏天100虚岁冥寿的时候,城南的极乐庵的和尚说:过世的人100岁以后就不做法事了,与今生所有的人、事就不再有牵连了,包括我的外祖父。

        法事里面有个仪式:烧房子,要两套纸扎的。在另一个世界,一人一套。各自安好。

        我心里暗暗恻然。

        外婆与我们今生再见,来世不能有牵连了。

        一时胸口郁闷,想起弘一大师的最后留言:悲欣交集。

        她辛苦一生,可算解脱。

        却又空荡荡的让我失望。

        一直想记录她老人家,不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怀念她。

        人的死亡要经历三种方式:生理性死亡、在世上的所有痕迹消失、活着还记得死者的人也不在了。

        在A4纸上写了几个回忆片段,总是写的是失去她的伤感,但我内心深处不想这样去写,因为她是安静的,美好的。

        她每日考量的都是公婆、丈夫,还有婚后条件不太好的子女的家庭生计。

        上班、家务、关心所有的人的衣食住行。

          还因为活着的时候,看见我就会笑的,喜欢和我聊天,话闲,大概是喜欢我的母亲的缘故。母亲是唯一帮她洗洗刷刷的人。

          外婆住在三垛镇的西二街上,东西走向,有条长长的黑砖路,中间是小学分部,紧靠外婆家。我曾上过一年。再向西头是小学本部,过一道桥,就出镇了。

          沿着外婆家的西墙向北小巷,路过文化站大剧场后围墙。1976年河北唐山大地震后,为了安全,很多地方都放露天电影,镇上也是这样。逢有电影的时候,没钱买票的人就集中在这里,等待电影开场后,身手敏捷的青年人就爬上围墙,悄悄挑起影院工作人员遮挡的芦苇织成的芦席一大角,就可以享受看电影的乐趣了。

          再向前二三百米,便是唯一的公交车站。

          外婆对门是堂房舅外公,印象中只去过一两回,庭院深几丈,围墙高大,家里有条狭窄的小弄堂到南边河边,平时不怎么走人,好像是墙面裂缝,防止有砖头掉落,还有花格小方孔堂屋隔门,门的下半截雕刻着人物花卉,堂砖方正俨然,尤其是门前光滑的整块大青石似乎证明着家道富裕。曾有孙辈骑着镇上第一辆的来自上海大城市的儿童小三轮车,每天傍晚出来在街上晃着,成为一道风景,在镇上引起轰动,而跟着围观的上百人群中,也有一个幼小的我。

          绕过舅外公这边的一排人家,南边有一条浅浅的河,宽约五米,是从更南边的三垛河引来的。外婆和母亲常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用木槌在洗衣板上槌打厚实的棉被套和衣服。沿街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吃的水参加矾碱,沉淀水中泥土杂质,取清水而饮食。有一年我的弟弟在河边玩,滚落河里,幸亏一条西瓜船路过,捞起了弟弟送回家,还赠送一个碧绿的大西瓜。

          外婆说那是东边兴化县来的瓜船,每年都向高邮贩卖西瓜,更远的西瓜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东台瓜了。

          西二街向东有一道大桥,桥头西侧有一家烧饼店,是我四叔开的,饼长而又脆,酥香爽口,有甜口的,有椒盐咸口的,生意有几年非常好。外婆说,忙的时候要从人头上接钱收款。

          桥下即是著名的“三阳河”,南接澄子河三垛段,一直向北去宝应。

          过了桥,有镇卫生院和银行。再向东,有家镇上著名企业“农机修造厂”,修造厂偏西北一点,是一座“十字桥”,这种“+”桥型在里下河地区极为罕见,桥的旁边种着几株梅花、桑葚、楝树等绿植,十字桥下河水几乎断流。

        2002年左右,为了“南水北调”工程,三阳河第二次拓宽,俗称“开河”,部分东街和两道桥,外婆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和西二街的街坊邻居、亲戚以及南边的老三垛中学都成河道了。往昔的车水马龙像个海市蜃楼,被河里的浪花一卷,都不见了。我有时会在梦里梦到这条河,还有河岸边遗落的如斧如锥的粗大的船钉,长二三寸,宽半寸,被河水从岸边的淤泥冲刷出来,默默诉说着过往的船家云集、航运繁忙。

        外婆家原址周边现在像样的建筑只剩下一座“斗坛”,类似于道观,不大,大概四五间房,有一棵高大的百年老树静立院落中,几年前陪同父母去看住在斗坛附近的小舅舅,进去转了转,还有人管理,尚有香火。

          我7、8岁的时候,外婆在三垛镇里街上“缝纫机店”上班,那种小型服装店里沾了满身的线头布屑,还有搀着我的手走路时,能闻到新布料的味道。

        她脚虽小,走路很快,在镇上后二街的青砖铺成的路上,精神的很。

        永远都是用泡桐水抿齐短发,面容清爽。

        我记得她是一辈子坚持青盐刷牙,温水漱口,从未改变。晚年偶尔用牙膏。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她总是留一小段山芋、胡萝卜悄悄地给我,看我路过门口时塞给我手里,既当零食,又当主食。(我正常生活在隔壁巷子里的祖父家,祖父极好面子,不允许我接受外婆家的食物)。

        妹妹刚刚学会走路,也会摸着巷子里的老砖墙,蹒跚的去找外婆要糖吃,一分钱一块的硬硬的水果糖。含在嘴里,再摸着墙回祖父母家。

        后来,我们回县城生活了,临别前,外婆高兴的摸了眼泪。她的性格一直都是安静的,几近寡言少语,像后河的弯处,林木茂密而少花鸟。或许是过去父母辛劳、姑婆强势吧。

        人前流泪的外婆是罕见的失态。

        外婆对我期望很高,每次暑假回去看她,她都会问我一些诗歌、谜语、歇后语之类的问题,眼睛里闪着光,满脸的期待,有的问题知道,有的不知道,我回答了,她就笑,说邻居家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子答对了,另一个呆一点,她夸那个答对的邻家孙子聪明。婉转的夸赞一下我。所以我文史类从小就喜欢看。不为什么,就为了她眼里的光。

        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些问题从哪儿来的,她没上过什么学,后来,从表兄他们那里知道,镇上的学校、文化站什么的喜欢搞一些智力竞赛,模仿电视台综艺节目里面的提问必答、抢答。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场合恐怕是猜测、比较未来有出息的孩子的唯一依据。

        有段时间学写毛笔字,她饶有兴趣的看我写,不说好坏,只说在镇上东边一条巷子里,有个还俗的老尼姑写的小字非常好看,让我去看看。我沿着她说的地方,果真看见一个小老太太在家里扫地,眼神锐利,可能是几个顽童张头鼠脑的,开口就骂人,但听不清她诅咒的语言,语速很快。回去后告诉外婆,外婆叹了口气: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也是可怜。很多年后,家里追悼先人做佛事,请了这个老太太,已经老态龙钟了,果真一笔工整的颜体小楷。外婆说的是真的。

        我小学的一篇作文《我的外婆》被学校贴在班级后墙公告栏展示,特地带回去读给她听,她听说是写她的文章,乐开了花,问我“淡白梨花面”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从《隋唐演义》里抄的),我说就是皮肤白,她脸都红了。但提出建议,我写她的身高不对,她大概一米五多点,我用了“身材不高”的词语形容,她让我改成“大事人身高”,镇上土话,也是“中等个头”的意思,原来她还是个爱美的人。在他们那个时代,嫁人生育儿女后就没有爱美的权利了,只有在喜欢的孙辈面前才偶尔考虑到形象,否则会被老旧愚昧的吐沫喷到。

        后来我猜想她怕在报刊上发表有害羞的地方。她也太高看她外孙了。或许学校的简陋小油报对于没有正儿八紧上过学的人来说,高大上的地方,不亚于县刊省报。

        暑假里的我和老表、堂弟们玩疯了的时候,路过外婆家门口喝水,她抓住机会,问什么时候来吃她煮的饭,我搂着她就不走了,她就乐呵呵的跑去买菜做饭,然后一条街的邻居都知道我今天在外婆家吃饭了。

      她不反对我没大没小的搂着她。

      外婆的拿手菜:汪粉块、煮鱼。

      汪豆腐是我们这里的一道名菜,家家户户都有烧的好的人,有的地方靠着水好田好的优势,整个乡镇都出名,如:“周巷豆腐”。但外婆用四四方方的山芋粉做,没有老鸭血、公蟹油这些高档货,甚至没有猪油渣,就是加普通的蚕豆豆瓣“二高仁”,夏天的时候,新蚕豆老了,不在当季最嫩的时候,多剥几层皮,青白相间,比豆腐口感更滑腻,别有风味。有时候照顾小孩口味,添加镇上地产的黄豆酱油,重色重味,吃的时候,用土语:滑的一哈子,一碗饭就吃下去了。

        煮鱼的时候,外婆更像个大厨师,生姜切丁,葱花细碎,蒜瓣小片,都切配的好了放进小碗里备着,鱼下锅时还在跳。酱油、味精等调味料下的足足的,最后锅里浇一圈白酒,满屋子顿时飘散着鱼香酒香浓郁的味道。鱼咄(煮)千滚,火候到了,起锅,装盘,不好看,但佐料入味,好吃!

        吝啬的外公则皱着眉头,大概齐心中暗暗计算佐料的奢侈。做小生意的外公哎……

        外婆多用三垛河里的鲫鱼、鳊鱼。说那是活水,大河里的鱼肉细嫩、鲜味、煮不烂。

        我吃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不停的说:慢点慢点,不要被鱼卡(刺)卡着。

        暑期快结束了,带着外婆早早准备的一大袋至少20个大方酥回高邮。弟弟妹妹都等着呢。

      外婆快70岁那年,在雪后的青砖上滑到了,老中医要求用绳子绑住夹板、利用砖头重量拉伸,让骨头慢慢长起来,恰逢春节,外祖父嫌弃来人拜年,家里埋汰,拿掉了牵引的绳子夹板,结果骨头没对齐长好,后来就拄起拐棍,成了她晚年最大的遗憾。

        外婆落下残疾这件事,客观上讲也不能完全责怪外公,外婆家的确很小,两间房子,小舅舅一般晚上在堂屋中搭床睡,简易床我也睡过。后来在屋北面的小院子建了一间,开工前到周边邻居家打了很多招呼才建成,才算解决小舅舅的住宿问题。如果当时有人坚持一下,按照医生的要求去做,外婆的右腿就能正常走路了。

        那个小院子大约20几平米,我在里面找到过金黄色的赖葡萄(苦瓜),很意外的发现。

        行动不便的外婆在老家拖了几年,不想上县城麻烦儿女,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高邮儿女家了。

        我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悄悄告诉我要找屁股大的,好生养。后来看见我妻子,觉得我的妻子人品很好,我故意问她:屁股又不大,你不是要大的吗?她用拐棍敲了我腿一下。

        她喜欢用三垛话问我:你媳库(妇)怎么没来啊?媳库今天烧什么菜了?长胖点了没有?要你媳库多吃多喝点。(我妻子年轻时比较瘦弱)

        平日里她不怎么说话的。

        冬天的下午,母亲常常带着她坐在北海(小区)三楼家里阳台上,阳光照着她,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岁月的千山万水吸干了她的青春、精力、美丽,而她却在阳光下,安详的坐着,静静的坐着,张开嘴巴呼吸冬日里的温和,好风、好日头,即是恩泽。

        她不读苏东坡,却用生活的态度解释“吾心安处是故乡”,看儿孙绕膝,哪怕箪食瓢饮,也是连赞阿弥陀佛先祖保佑。

        我有一张外婆、母亲、100天左右的女儿在阳台合影的照片,白发的外婆、黑发的母亲、绒毛的女儿,她们在阳光下灿烂地微笑着……

        细看端详,我祖安乐如佛。

        这张照片很珍贵!

        2007年,我卷入全国性的国企下岗失业大潮,一直在化工氮肥行业,从事工艺流程的操作和管理,没有其他特长,到社会上找工作难找,唯一的选择是去苏南、山西等地还从事相同的工作,而看着父母渐渐老去,孩子刚上小学,妻子身体单薄心脏不好,心里充满对未来的迷茫和焦虑,开始吸烟、醉酒,醉酒后不敢回自己小家惊扰妻女,又没地方去,只好回父母家醒酒。外婆看着我,亲自倒了一杯水给我,重重的说道:痴儿,人生三富三穷才到老,你才经历几遭啊!

        把拐棍在地板上墩了墩。

        我面红耳赤,后背冒汗,外婆在我记忆中是一个从不说重话责备别人的人。尤其是从来没有这样对我生气。

        外婆在最后的几年,坚持要住在舅舅那里,她说女儿家再好,不能“老”在女儿家。母亲没办法,天天送菜过去。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外婆可能不行了。

      我在一个午后去看她,敲门没人答应,推门门没锁,房间里充满了空气不流通的霉味,没有日光、灯光,隐约看见她在昏暗的床上躺着,我轻轻的喊外婆,她没有回答,只听见她细细的呼吸。我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也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曾舞动栀子花瓣,在冬水里淘过米粒,也曾捂住很多人眼泪的手,如青葱,如铜铁,如古树皮……我在昏暗中站了良久,良久。

        外婆的一生都努力睁着她那双清澈淳朴的眼睛,看着这个繁杂琐碎的世界,在时间的荒漠中踟蹰行走,经历着清末旧伦理的飘零,民国军阀割据的物质贫瘠,新中国建立后的公私合营财富重新分配,以及文化大革命的人性的暴乱,承受着一个居委会成员便能改变她和家人命运的安排,仰望着供销社主任、公社书记等领导,如同田野里的羔羊,从未产生过抗拒时代的风雨变迁,落寞而坚定的生活着。新旧思想的海洋潮涨潮落,时代的风季吹过她的屋檐窗台,让她有时候显得笨拙,然而,她以生命的本能,抵抗着急风骤雨,生出了无以伦比的勇气,小心翼翼却又不畏惧任何困难,即使事与愿违,却仍然一边以跪乳的姿态面对尊长,一边又以母鸡般的柔弱翅膀,张开鹰的斗志,去旺盛子孙的繁衍。生命于她而言,就是简单的丰衣足食的天道:生我者无虑,我生者无忧。

          吾祖在献祭的一生,从来无自我。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很希望回到过去的小学时光,我一定用粗粗的大铅笔写《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她的名字叫———方秀珍,1924年农历七月十九日出生,籍贯:江苏省高邮市三垛镇,城镇户口,中等身材,淡白梨花面。       

            职业:服装店女工

                    小个体私营户

                    妻子母亲

                    外祖母(祖母)

          成就:善良贯穿一生,培育四个子女成人

            我怀念我的外婆!

            我想吃一筷她做的汪粉、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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