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更深露重,皎月如霜。
浮山寺外,一灰袍僧人手扶斗笠,匆匆赶往寺庙后门。
青草芬芳,沙沙作响。院墙绵延入黑夜,月落墙头,照亮了僧人大汗淋漓的脸庞。
后门陡然大开,五六个僧人手持火把涌出,将来人围住。
中间的僧人满脸愁容,望向来人:“怀容,尹小姐……死了。”
-01-
寅时,暖阳铺在禅房里。
怀容打坐于榻上。几声鸟鸣,一阵扑腾,怀容淡然一笑。
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一阵梨花香随风潜入。
一道鹅黄色影子飘落在怀容身边,香气扑鼻。
怀容即刻起身,望了一眼闯入者,背对床榻而立,像一尊镀上金边的佛像。
“女施主,此处乃小僧禅房,施主贸然闯入,恐有损清誉,还请速速离开。”
“两年前还叫人家颂玉小姐,今日怎就成了女施主?”
尹颂玉两手撑住床榻,翘了翘脚,如在戏水般。
怀容双目紧闭,默诵经文,却无一字入心。
怀容十岁那年,第一次在浮山寺见到了尹颂玉。
颂玉奶奶信佛,过世后被葬于浮山之巅。尹老爷出资修缮了寺庙,并毗邻寺院建了所别院。每年开春,尹老爷便带着妻女家仆到别院小住。
浮山寺里与颂玉同龄的孩子只有怀容,于是她常带上纸鸢,偷偷溜进寺院内将怀容哄骗出去。
他们在后山发现了一棵梨树,每年四月,梨花如雪,压满枝头。树下有一方石桌,颂玉带了本《诗经》,翻开一页指着一行文字道:“怀容,你念给我听。”
怀容老老实实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颂玉便托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他。
晃眼六年过去了,颂玉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出阁的年纪,尹夫人将她许配给了另一名门望族的公子哥。
今日再见,颂玉已为人妇、为人母。今晨尹老爷携家眷拜访主持,颂玉的怀里多了个胖小子,约摸两岁,生得白白净净,像一只饱满的元宵。
梨花香气又近,颂玉已到了怀容身边:“两年前,你没来,我不怪你,但……”
颂玉的气息萦绕在怀容的耳根,怀容欲躲,却被颂玉拽住僧袍,几句话语如清风送入怀容耳中。
怀容猛然转身,险些带倒颂玉。他踉跄几步,微微弓身念道:“罪过……罪过……”
颂玉坐在榻沿,轻轻拨弄着蒲团,“不管是罪还是过,你打算如何待我?”
怀容的手指紧紧抠着佛珠,“你夫君可知?”
“当然不知,否则我怎有机会再见你?”
“怀容……罪孽深重……”
颂玉拉开门扉,静静立了半晌,“今夜子时,我在梨花树下等你。”
-02-
当夜,磨蹭到子时,怀容匆匆赶到梨花树下。他只是想告诉她,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便能参透,便能抉择。
然而,黑夜无声,树下无人。
怀容等了一个时辰,不见颂玉赴约,遂踏露而回,正好遇见前来寻他的大师兄怀云。
怀云道:“尹小姐……死了。”
他似没听清,只怔怔地看着怀云。
怀云摇头一声叹息,拽着他直奔尹家别院。
颂玉的闺房烛火荧荧。尹老爷垂头而坐,尹夫人连坐也不稳,歪靠在下人身上。
怀容进房时,奶娘抱着孩子离开,他看了那孩子一眼,如桃瓣的嘴唇像极了颂玉。
再一抬眼,他便看见了颂玉,她平躺在床榻上,面色如雪,脖子上一道黑紫的勒痕,像要将头颅与躯体分离。
尹老爷形容憔悴,眉头深锁,向家丁使了个眼色。
两个壮丁揪住怀容面向尹老爷,一人一脚踹在怀容的膝盖后,怀容像一只木偶跪倒在地。
尹老爷沉声道:“玉儿……竟然生下了你的孩子……”
随即一张信纸飘落在怀容面前,他拾起信纸,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入鼻,他突然醒了,盯着信笺上的字一个一个看。
信中全是颂玉对他的爱慕之情,一笔一画都似一颦一笑。
信的末尾写了一首小诗:离人远天涯,花期复又归。书中如玉故,见字欲潸然。
忽然雨声大作,如珠帘断裂散落。
怀容闭上眼,两年前的雨夜逐渐清晰。
颂玉道:“我要嫁人了,以后不能来别院小住了,可否陪我下山一趟,当是为我送行如何?”
怀容默然,任由颂玉拉着下了山。
湿漉漉的街道,倒影出酒肆里相对而坐的怀容和颂玉。
颂玉斟满一杯酒推到怀容面前:“既是送行,岂能无酒?”
怀容双手合十,“出家人……”
“够了。”颂玉的眼中好像落了雨。
怀容接过酒杯,深吸一口气,仰头灌入喉中。灼烧之感顿时长驱直入,侵蚀五脏六腑,他呛得满脸通红。
颂玉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那夜破庙里,怀容被梨花香气缠了很久。
翌日清晨,怀容醒来,不见颂玉,地上衣裳凌乱,如被雨水打落的梨花花瓣。
一滴泪水模糊了信纸上的“玉”字。
怀容手捧信纸,跪得笔直,“颂玉,她不是自尽。 ”
-03-
尹老爷抬眼,“你说什么?”
怀容道:“这封信看似绝笔信,却非绝笔信。颂玉小姐是想告诉我,她在等我。”
尹老爷将信将疑,接过信纸又逐字默念起来。
怀容续道:“结尾那首小诗,取每句首字,离,花,书,见,合起来便是……梨花树见。小姐是在告诉我,梨花树下见。既已相约,何以自尽!”
尹老爷想起颂玉确实爱玩藏头诗的游戏,如果她不是自尽,那么又是被谁人所害?别院通往寺院的门在戌时便会落锁,这道门同别院正门皆有家丁把手,外人如何入内?
他的目光如利刃一一扫过屋内之人,最终落在颂玉的贴身丫鬟身上,随即喝道:“小葵,你是玉儿的贴身侍女,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葵浑身一颤,扑倒在地,“老爷,奴婢确实不知。今夜小姐差遣奴婢去给怀容师父送信,可奴婢走到半路才想起门已落锁,于是折返小姐闺房,就看见……就看见小姐已吊在房中……”
尹夫人一声抽泣,哽咽道:“小葵……扶我回房罢。”
尹老爷握紧拳头,望向一言不发的主持怀空,“大师,此事蹊跷,这寺院内的每一个人皆有嫌疑。”
怀空不紧不慢道:“怀澈即刻下山报官,怀云安排弟子把手寺院,尹施主看好别院即可。”
月落乌啼。怀空从寺中找出一副棺木安置颂玉,随后由尹家安放在最阴凉的一间厢房。
彻夜大雨,若决堤之水。第二日,怀澈未归。
是夜,薄云笼月。
颂玉闺房外,一个暗影晃动。窗户被轻轻挑开,暗影翻身而入,窗户悄然合上。
借着朦胧月光,暗影贴地而行,一一查看了木柜、匣子、床榻、桌椅。摸索至门边时,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暗影来不及躲闪,与来人撞个正着。
“啊!”
一个尖细的女声撕破了宁静。
门外的家丁手持灯笼鱼贯而入,屋内顿时亮若白昼。两名健壮的家丁上前按住了那道灰色暗影。
尹老爷和夫人闻讯赶来,见小葵跪在门边,瑟瑟发抖,屋内众家丁围着一个僧人,正是怀容。
尹老爷怒道:“你深夜潜入小女闺房,有何意图?莫非小女的死,与你有关?”
怀容奋力挺起身躯,“昨日我说过,小姐不是自尽而亡,那夜定发生了不同寻常之事。连日大雨,官差不知何时能上山,凶手极可能趁机毁灭证据。”
“那你发现了什么?”
怀容伸出右手,摊开掌心,一粒圆润的珍珠光芒闪动。
“这是……”尹夫人睁大了眼。
“前日小姐来找我,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请夫人看看,这颗珠子是否属于小姐。”怀容转向尹夫人。
尹夫人接过遗珠,衬着烛光细细端详,片刻后以手掩面,艰难地点了点头。
怀容挣脱家丁的束缚,起身道:“昨夜我看见小姐时,她的脖子上没有珍珠项链,而项链上的珠子又落在地上,怀容推测,小姐死前可能与人发生争执。”
尹老爷捋了捋髭须,若有所思,目光又转向小葵:“你成天跟在玉儿身边,可有察觉到什么?”
小葵忙俯身道:“除了怀容师父,奴婢真不知小姐还与何人有过交集。”
尹老爷眼中忽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在伺候夫人吗?怎么会到玉儿的闺房来?”
小葵怔了怔,随即哭喊道:“老爷……老爷,我跟怀容师父一样,对小姐的死心有疑惑,您知道我向来敬重小姐,所以……所以也来看看……”
尹夫人轻叹了口气,“算了,等官府的人来查吧。”
尹老爷恍若未闻,又向小葵逼近一步,“你一不识字,二不懂查案,深夜进入玉儿闺房,到底意欲所为?”
小葵满脸泪痕,双眸扑闪,忽然转身膝行数步,扯住尹夫人的裙角,“夫人……夫人……小葵冤枉啊……”
尹夫人双目半闭,面色苍白。
“夫人……夫人……娘……娘……”
“你乱喊什么?”尹老爷暴吼一声。
“小姐曾说过,当年尹老爷纳妾,夫人曾离家三年。”怀容拨动着念珠,缓缓道。
尹老爷定了定神,当年夫人确实回乡三年,归家时并无异常。十年后,夫人从娘家带回了小葵,当时小葵年方十二,莫非……
尹老爷望向夫人,髭须颤动,“夫人,小葵……她是……”
尹夫人慢慢蹲下身,握住小葵的手,低头不语。
“夫人啊……”尹老爷捶胸顿足,“你明知……为何……”
屋内烛光晃动,众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都散了吧。”尹老爷倚在门边,如凋朽的秋木。
小葵拭了拭泪,扶起尹夫人往外走去。
怀容忽然上前挡住小葵去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玉环,“施主,你的东西掉了。”
小葵慌忙接过玉环,差点从手中滑落,匆匆塞进怀中。
尹夫人的目光紧紧吸附于玉环之上,面色更加苍白。
小葵转身欲搀扶尹夫人,尹夫人似被烫着一般,缩回了手臂,埋头独自离去。
-04-
下半夜,薄云被风吹散,月辉笼罩着浮山寺。
尹家别院响起轻微缓慢的脚步声。一道黑影站在一间厢房门前,左右打望了下,伸手推开了门。
屋中榻上之人侧身向里而卧,并未察觉有人靠近。
黑影步履轻盈,悄无声息走至榻前,一把匕首从袖中露出。
月光森然,匕首寒光乍现。
榻上之人惊醒,却立刻被黑影捂住了口鼻。
匕首对准了下面人的心脏,刀尖光芒如冰。
突然一柄竹刀从窗外射入,准确无误地打落匕首。
房门猛然被撞开,七八个僧人手持火把闯入,将屋内烛台悉数点亮。怀云、怀澈和怀容最后步入厢房。
榻上人如惊弓之鸟滚落在地,行凶之人如困兽无处可躲。
怀容单手行礼,望向行凶者:“尹老爷,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杀念吧。”
尹老爷眼眶微红,“她杀了我女儿,为什么我不能报仇?”
“尹老爷可有小葵杀害颂玉小姐的证据?”
“她嫉妒玉儿,想做我尹家的大小姐,享尽荣华富贵!”
“恐怕不止如此吧,怀容以为,尹老爷要杀小葵,是因为她的真实身份。”
“不知所谓!”尹老爷一甩衣袖别过脸去,唇角却在抽动。
“小葵的确是嫌疑最重的人,我潜入小姐闺房时便发现掉落在地上的玉环。我听小姐说过,玉环本是一对,一只在夫人处,但夫人从不随身携带,另一只被你赠与了妾室,你休掉妾室时,她尚未怀孕,所以怀容推断,小葵是你的妾室与其他男子所生。”
“那又怎样!”尹老爷的身子摇摇晃晃,“我不管她是谁,她杀了我女儿,我要她偿命!”
坐在地上的小葵突然冷笑了两声,扶墙缓缓而起。
“好一句偿命啊,尹老爷,你不过是怕外人知晓你龌龊的秘密而已。”
尹老爷一咬牙欲冲过去,幸被怀云和怀澈及时拦下。
小葵掏出玉环摔在地上,“尹颂玉是我杀的,怨就怨她生错了地方,有你们这对无耻的爹娘!”
“你给我闭嘴!”尹老爷浑身抖如筛糠。
小葵依旧娓娓道来:“当年你娶我娘,只因我外公是盐仓监,你想涉足盐业。你从未真心待她,外公离世后,你立刻赶走了她,将夫人接了回来。”
“我娘流落荒野,不得已嫁给了一个樵夫,生下了我。我娘一生孤苦,含恨而终。后来,我在夫人家乡偶然得知她曾产下一私生女,于是我将计就计,演了一出母女相认的戏码。”
小葵笑了两声,泪水滑过她如雪的脸庞。
“这一切我筹谋已久,不枉我一番苦心,终于等到了今日……”
门外响起凄厉的哭声,尹夫人跌坐在地,“作孽啊……是我害死了玉儿……”
早已候在门外的李捕头将案件原委听了个明白,他挥了挥手,吩咐几个捕快带走了小葵和尹老爷。
浮山寺又静了下来,只余虫鸣阵阵,月辉满地。
-05-
清晨,露水挂在青草上,闪烁着柔和的晨光。
怀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一只竹篓走在下山路上。
竹篓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正吮吸着手指,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路过梨花树时,怀容停了下来,放下竹篓,将奶娃抱在怀里,望向空无一人的石桌,微微一笑。
又是一阵风起,纯白的花瓣散落在石桌上,泥地上,犹如将融未融的白雪。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了奶娃的鼻尖上,奶娃“咯咯”笑起来。
怀容亲了亲奶娃的额头,将他放回竹篓背了起来,重新踏上下山之路。
不多时,空旷的山间传来高亢的吟诵之声: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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