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迷上绘画的那时起,或许就注定了吴嘉生来的与众不同。在我印象里,他脸上总有一抹青涩的忧郁,细缝般的眼睛却透着光。仿佛他是矛盾的,是悲情的,是孤漠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绘画有着独特的热情,但或许正是这种热情,让他过早沉溺于其中,便使得他与绘画外的一切总是格格不入,而一次次陷入人生困境……
命运似乎早已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我习惯了经常捉弄他,但他却和我关系最好。记得初中那会儿,他因为画画成了班上的小画家,经常负责班里的黑板报,但成绩不太好,只能和我一样坐在最后排位置上。我们隔着两个座位的距离,我就老去捉弄他,他经常手足无措,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向我求饶。但他有时会气得脸涨得通红,可即便这样,他也只会嘟嘟囔囔蹦出一句:“你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师。”
他木纳得像个木头人,又独特得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但却总能获得大家的关注。说实话,这有些让人妒忌,我实在难以忍受。于是,我老想着捉弄他,以缓解内心的不平衡。后来,他悄摸着送了我一幅小漫画,画的是我趴在桌上睡懒觉的样子。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家伙居然还在旁边给我创造出了一个梦里的画面。画面里我带着奖状站在讲台上,高昂着头,神气十足,老师和同学在台下微笑着为我鼓掌。整个画面俏皮可爱,想表达的内容也一目了然。说实话,看完画的那一刻,我还真是莫名有些感动。
“嘿!这家伙…还真是个天才,瞧!这画的…太有才了!”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个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几句话的家伙,原来把话都藏画里了呀!从那以后,我每看到这家伙,就仿佛觉得他头上是顶着一个光环的,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
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他看似漫不经心,却内心细腻,他似乎看穿了我吊儿郎当背后的心理动机。显然,他触碰到了我的心理防线,他让我感到眼前灰暗,感到特别难堪。我绝不能容忍自己脆弱的内心被他窥探得明明白白,想到这儿,我真想掐死他!但转念一想,这家伙似乎又是唯一一个懂我的人,他的画仿佛在告诉我,他明白我在想什么。
是啊!如果一切不是梦,又或是让梦里的一切能照进现实该有多好!谁不想被老师同学喜爱呢!坐在后排不意味着我们一无是处,就自暴自弃了,我们都想获得老师同学的认可,成为老师眼里的优等生。但事与愿违的挫败感,早已将我们狠狠地击倒,我们毫无还手之力。于是,我们成了一件件废料,被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在这个群体中,若没有差等生该有的样子,那是会遭到嘲讽的,是很可能被群体孤立的。因此,我们既要维持差等生该有的样子,又要背地里想方设法地脱离这个屈辱的群体。为此,我们必须在矛盾中挣扎着,在挣扎中矛盾着。
但在这家伙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可以被孤立,也可以是角落里的差等生,但这不影响他未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画家啊!他画画的才华,就连老师和同学们对其作为差等生的原罪都给予了申诉和充分的包容。
那天课后,我找到这家伙,郑重其事地向他道了谢,只是没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了,他也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嘉嘉,你画得很棒!以后一定是一位大画家。”我正经得有些不太像样地对着他说道。
“当大画家…这…我可没想过。”他眯笑着眼羞怯地说道。
“你身上有画家的潜质,我看到了。”我用坚定地语气说道。
吴嘉笑而不语,略低下头片刻后说道:“画画只是我用来躲避一些麻烦事的方式,就像你老爱捉弄我…是一样的。”
“你…你这家伙别这么说!你有画画天赋,不画下去岂不是埋没人才。”我略显尴尬,又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画家大多一生贫困潦倒的,我要那样了,那…你来周济我?”吴嘉半开玩笑地说道。
嘿!这家伙,冷不丁来这么句玩笑话,让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这是头一次让他在口舍上占了上风,我思索片刻后说道:“我要富足肯定周济你,不过我要是你,若不能确保我这一生大富大贵,那我甘愿成为一位贫困潦倒的大画家,只为做自己热爱的事。”
吴嘉欲言又止,他眯笑着眼点了点头,而后陷入沉思,但眼里是带着憧憬的。
随着对吴嘉的深入了解,我越发坚信他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画家。只是这条路也许不那么顺畅,他沉闷孤僻的个性也许会成为他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仿佛他幼小的心灵,早已历尽了人们无法感同身受的苦难似的。但又或许,这是促使他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世界里的精神养分。
吴嘉是个简单又纯粹的人,他画画只是为了躲避生活和学习上难以摆脱的种种困境,他仿佛习惯了在矛盾中挣扎,在挣扎中矛盾的处境。他渴望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但生性内向孤僻,让他很难融入其中。于是他通过画画来排解心中的苦闷,用画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直到他发现自己的画,能得到老师同学们的关注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自己能与同学们产生交流的有效方式。因此,他课后时间大多自己一个人画画,谁喜欢就送给谁。但为了避免在同学面前流露出极度慌张和手足无措,他从不当面赠送,都是悄摸着把画放在同学的桌上,用书本压着,避免掉落。
初中三年,吴嘉有了些转变,他不再那么沉闷孤僻,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既有难兄难弟的江湖义气,又饱含推心置腹的知交之情。我成了他游走在老师同学间的使者,而他给我带来了一种精神力量,我仿佛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种信仰。
初中毕业后,我们去了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学校就读,被分在了一个班里。但高中后,吴嘉画得少了,他不得不把时间全部投入学习中以备战高考,他似乎一心想着考大学,而不是当大画家。
高二那年,学习压力下,吴嘉又开始在末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画起了画,我们隔了有四排距离,玩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很多。很显然他有意在逃避学习,仿佛只有画画才让他感到身心愉悦,他又一次陷入矛盾中挣扎,挣扎中矛盾的困境。
课后时间我经常会找他聊天,聊彼此学习上的小烦恼,他习惯性默默听着,偶尔淡淡回应一两句。但每当看到我像演讲家那般高谈阔论、专注而又激情澎湃地聊到学习上的收获时,他会发自内心地欢笑,还会不自觉地鼓起掌来,逗得彼此哈哈大笑。
但在一次聊到高考志愿时,吴嘉有些一反常态,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中难以躲避的困境。糟糕的学习成绩,已经宣判了他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以考取大学来谋求出路的命运,尽管班主任建议他去报考美院,并且这又是他通往画家之路的绝佳选择!几乎上美院是适合他的一条最理想的道路。但当他了解到就读美院,走画家这条路,几乎要耗尽父母半生积蓄时,他迷茫了,绝望了。
“我不打算考美院了,那…不是我该做的梦。”吴嘉声音低沉地说道。
“出什么事了?说这种泄气的话!”我诧异地盯着他问道。
“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画画,我…根本不配喜欢,对我来说,它不是天赋,它是我的厄运。”他情绪低落地说道,眼里几乎闪现出一丝泪光。
我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轻拍了拍他肩膀,过了一会儿才安慰道:“别这么说!天赋对我们普通人来说,绝对是一种恩赐。”
然后我又半开玩笑地接着说道:“在我们这么多人里,它却偏选择了你,你成了天选之子,你这家伙!应该感到幸运才对呀!”
“真的吗?”他把头转向我,用孩童般纯真的目光盯着我问道,嘴角微微上扬。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又把头转了过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地说道:“可对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来说,这天赋…简直是一种讽刺,一种不幸!它太奢侈了……”
这次和吴嘉的聊天中,我开始理解了他的困境,我不敢再像往常那样,毫无顾忌地支持他鼓励他去考美院当画家。尽管我是那么坚信,他未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但这毕竟是他的人生,他完全可以自主抉择。
但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就是将我的梦照进现实的一种精神力量的化身,我的眼睛仿佛早已长在了他身上,将见证着他不平凡的人生。
在临近高考的时候,吴嘉突然辍学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不敢相信,但备战高考的高强度学业压力和精神压力,让我理解了他所处的困境和所做的选择。在他离校的那天,我去送了他。
“真的想好了吗?”我用疑虑的眼神盯着他问道。
“嗯,学校那个角落…太狭小,太压抑,我想去世界的角落看看,它会不会更宽敞些。”他神情自若地苦笑道。
“你这家伙…你知不知道,考美院才是成为画家的必经之路。”我没好气地冷笑道,但语气始终保持着一丝平和。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我,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反正…我会一直画下去的,像梵高一样画出自己的星空。”
“这就对了,去他的什么狗屁美院,我们不稀罕。不过…我更喜欢梵高的向日葵,向有光的方向盛开…”我释然地回道。
与吴嘉的这次分别,让我理解了他的抉择是出于对现实的考量。他是追逐理想而扬帆远航的舵手,是寻求灵魂自由而跋山涉水的远行者,我们相约江湖再见……
于是,我全身心备战高考,仿佛那是信仰或是某种精神力量在支撑着我前行。我的学习成绩有了很大的提升,被老师重点表扬了一番,但这种喜悦和满足感因无法和吴嘉分享而让我感到些许遗憾。
在高考结束后,同学们有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潇洒快意。大家一起组织同学聚会,去同学家窜门,完全不想高考成绩的事,只想好好享受这段充实而难忘的青春岁月最后的盛宴。我们对酒当歌,涕泪纵横,聚会上一片欢声笑语,用离别的最后狂欢为这段岁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出高考成绩的那刻,我热泪盈眶,激动万分。那个曾经如废料一般的差等生,改变了被堆放在角落里的命运,考上了一本。而这一切如梦一般,只是这梦啊!真就照进了现实,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吴嘉…
我们已经有几年没见了,但收到过他的多次来信。他从不用手机,而是以书信的方式与家人朋友保持联系。他说书信比电话更有仪式感,更有温度,我每次收到他的来信也会以书信的方式回复他。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在老家市里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做软件开发。而彼时的吴嘉随身携带着颜料画具,正穿梭在田间野地写生。他会刻意避开人群,在比较隐蔽的角落里安静地画画。他非常享受这种以画笔颜料的笔触和色彩来描绘美好世界的感觉,仿佛只有在绘画的世界里,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世间的一切,它们是如此缤纷多彩!如此美妙绝伦!但为了维持生计,他会把自己的画放在路边摆卖,谁出价就卖给谁。
在我工作的第二年,便和大学女友步入了婚姻殿堂。吴嘉在得知我即将结婚的消息后,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祝福信,还送了我一幅油画,那是一个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让我感动万分。遗憾的是他没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他信中说自己还是那个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画画的小男生,不爱繁华喧闹,只钟情于那天地间高山流水的一方宁静。
但有一天,吴嘉突然写信告诉我,有一家画商在路边看了他的画后想签约他,并为他提供画室以专职为客户创作油画作品。这对吴嘉来说是一次理想照进现实的人生机遇,他将不再是一个流浪街头的画者,而是一位拥有商业价值的艺术创作者,一位真正的画家。听到这个消息,我比他还激动,我的眼睛仿佛早已长在了他的身上,将见证着他不平凡的人生。
可吴嘉并没有多高兴,他仿佛又陷入了矛盾中挣扎,挣扎中矛盾的困境。他享受绘画创作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和灵魂自由,这是他深陷其中的主要因素。他写信说自己只想用绘画的方式,记录这世间一切美好而易逝的瞬间而已,它是简单纯粹的,是没有功利性的。一旦商业化后,他担心这会违背创作初心,而导致自己再也创作不出好作品了。
我懂他的难处,便回信告诉他,他只需要埋头创作,其他一切由我来打理。于是他回信说自己感到踏实多了,便立即同意签约。于是,我以经纪人身份与画商取得联系,详细沟通了签约事宜,并强调须确保创作者有足够的创作时间和空间。随后的三年里我成了吴嘉游走在画商和客户之间的使者,而他成了我的精神信仰。
吴嘉的理想照进了现实,作为朋友,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在刚签约的那会儿,我就特地开车赶去了他所在的城市与他正式江湖相聚,也为他道贺,并详聊与画商签约事宜。
这是我们阔别多年后的江湖相聚,我们履行着当年的诺言。为此,吴嘉还特意找了一家不错的饭店,主动做东。但在我的再三提议下,最后我们去了街边一家小餐馆,点了两三道家常小菜和几瓶小酒。吴嘉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两杯啤酒下肚,脸颊泛红,人也有了几分醉意。
“今天太高兴了!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吴嘉端着酒杯笑着说道。
“高兴就多喝点,不过可别喝醉哈,我可扛不动你。”我也端着酒杯打趣道,说完便一饮而尽。
“等你哪天结婚了,我们再放开了喝,醉了就让你媳妇扛着你。”我有些醉意地接着笑道。
“结婚?谁能看得上我?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吴嘉有了几分醉意便傻笑道。
“你也算得上社会的青年才俊,哪能看轻自己,你得花时间去好好谈场恋爱,结婚不就顺理成章了?”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郑重其事地反驳道。
“可我不太想钻进婚姻的牢笼里,为短暂的人生徒增烦恼。”吴嘉也放下手中的酒杯傻笑道。
“你这家伙!你这是要当不婚一族?这太离经叛道了!”我吃惊地盯着他说道。
“这倒不是,我…从小离开父母寄宿在亲戚家,对我不离不弃的唯一朋友就是孤独,是他…教会了我画画。”吴嘉略低下头,一脸平静地说道,但嗓音有些颤抖。
“所以我极度渴望的是美满的家庭生活,可谁的家庭生活又是美满的呢?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我总与现实格格不入,仿佛只为理想而生,因而注定要承受现实中的一切苦难。”还没等我说话,吴嘉又接着说道,神情有些颓丧。
“来,先吃口菜。”我见他情绪低落,便岔开话题说道。
“你知道吗?就连爱情我都觉得太过复杂,可能…我早已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献祭给了艺术!而我仿佛成了一件不中用的艺术摆件。”吴嘉面部通红,醉得有些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
“在这纷扰的世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我…只想找一处安静的角落,独自疗伤,度过这苦难又孤独的一生。”吴嘉借着酒劲吐露出了压抑在他心底的苦痛,说到这,他甚至一度有些哽咽,而我选择了默默听他倾述。
“哎!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多想点开心的事吧!瞧,你现在多了不起!成了一位拥有自己画室的大画家了,这得好好高兴高兴。”我一边安慰一边端起酒杯说道。
吴嘉听完,脸上恢复了笑容,羞怯地略低下头说道:“我就一江湖闲人,可不想被画家这虚名束缚了手脚。”说完也端起酒杯,我们一饮而尽。
这次与吴嘉阔别多年的相聚,仿佛又让我们回到了校园里的那种感觉,单纯而美好。我们尽情地畅聊着人生理想,把酒言欢。但吴嘉借着酒劲吐露太多压抑在自己心底深处的苦痛,而那种苦痛又往往是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也许,那些仰望星空的人,注定要与黑夜相伴,与孤独相守,但在他们黑色的眼睛里你却能看到一片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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