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像挖宝

最近一直在读叶嘉莹先生讲杜甫的诗词，其中的像喻和感发是最有意思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因为能读出像喻，就更容易用在现实的生活中。这是叶嘉莹先生最了不起的地方。读书像挖宝，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兴八首》中的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写的是杜甫坐船顺着长江到襄阳，然后再回长安，结果因为战乱不断，他就滞留在了夔州而写得一首诗。寒冷的露水使火红的枫叶子不断凋落，奔腾的江水夹在高耸入云的巫山之间。从山上到江上都是一片肃杀气凉的秋景。滔滔的江水一直从地上涌到了天边。冷烈的风，阴惨惨的云从天上一直阴到地下。后面写他思念故乡，两年了都想回去，但因为战乱，一直未能成行。

其中“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既写了秋天真实的环境，更有一种象征在里面，人世间从天上到地下的动荡不安。波浪是兼天的，风云是连着地的，都有一种动荡感和晦暗感。象征比喻了大唐经过玄宗的开元盛世以后，又经过了安禄山的叛乱，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是动荡的，晦暗的，而杜甫自己的身世，也是漂泊的，动荡的，晦暗的。这种感发里既有对家国的担忧，也有对个人的感叹。

这样独特的解释，教科书里没有，这是叶嘉莹开创性的理解。让这个写景的诗句，就有了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更开阔的境界。

最后一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快到冬天了，每家每户都在准备过冬御寒的棉衣，白帝城的晚上都能听到妇女们在江边用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而杜甫的全家却在旅途中，别说缝制棉衣了，连家都回不了。内心有一种悲哀悲凉涌动，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长安呢？读到这儿就能感受到杜甫的那种悲哀。而叶嘉莹先生就是把这些诗每一个词语掰开了揉碎了，让我们深深的沉浸其中，慢慢的就能对人物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整首诗读下来，既能感受到萧瑟悲凉的巫峡巫山秋天的氛围，也能感受到杜甫对国家战乱不断的担忧，更有他对有家不能归，听着别人准备过冬的衣服的棒槌敲打声，心里有无限的悲凉与无奈。写得千回百转，如果没有读叶先生的书，就没有这么真切的体验和感受。也就不能真正理解杜甫的家国情怀，和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渴望和需求。

第三首也有这样像喻和感发：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菱衣马自轻肥。

诗的大意，千家万户在朝阳和曙光中显得那么宁静，而他每天坐在烟雾弥漫的江楼上，看着打渔的人在江上飘来飘去，早晨出去了晚上归来，就这样坐着看了两年。那些燕子到秋天了也要回家了，在他面前故意的飞来飞去。匡衡给朝廷提出建议，被采纳了，而杜甫当年也提出建议，却被赶出朝廷，所以他没什么功名。他想如刘向那样把自己毕生所学奉献出去，可没有人重用他，他自己连吃饭穿衣都是困难，这些他也没有做到。而和他一起从小求学的同学们，非富即贵，都住在五陵这个地方，穿着轻便的皮衣，乘着四匹马拉的车，过着富足的生活。

其中最有感发力量的就是“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渔人就生活在水上，每天在江上飘来飘去。而杜甫看到渔人在水上漂泊，整天老病在孤舟上，白天晚上看着渔人在江上飘来飘去，想到他自己也是这江上的漂泊者。连续两年想要回到长安，却一直滞留在这里，落魄漂泊无所依靠。所以这里的渔人，不仅是写打渔的人，也比喻杜甫自己。而那些燕子，到了秋天要飞走了，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好像故意在我面前飞给我看，他们有多么自由，他对燕子的来去自由又充满了羡慕向往，他连一只燕子都不如。

这两句细腻的解读，在细微处捕捉诗人的情感，我觉得极其精妙，尤其那个泛泛，象喻的恰切，既写了江上的渔人的真实生活，更写了杜甫的漂泊无依的感受。这两句能看出杜甫的漂泊之感，他想回长安却回不去的悲哀无奈。对这种微妙的情感的捕捉，能看出叶先生贴着杜甫的心，去理解他的处境，他的艰难。这种解读非常接近人心，细致入微，说成了别人能感受到，但说不出来的东西。

读叶嘉莹先生解读杜甫的诗，每读到象征比喻这些地方，我都做了圈点勾画，读到这儿，就让人有种开阔感，好像把空间拓展了，把意义扩大了，让这个诗特别有张力，特别愿意在这些地方驻足停留，反复阅读。能读出诗的言外之意，真的是有一种对古人的真切理解，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古人的情感的丰富，和我们现在人一样。这也是读诗的最大意义。

读书就像挖宝，叶嘉莹先生挖到了宝，我们感受到这些宝藏的光彩照人，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