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其实,在她还不够老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用命途多舛来形容外婆最是恰当,因其最恰当,而让我们这些后辈一想及这位老人也就最伤心。
外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要拉扯四个孩子长大,在那个年月,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有人劝她改嫁,可是看着一屋子的“小萝卜头”,外婆迈不出那一步,最终带着孩子们艰难地熬着岁月。我的母亲是最大的那个,父亲常常笑谈,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家家徒四壁,正好自己也非常窘迫,谁也不嫌弃谁,于是就结婚了。
父母结婚以后,父亲就当着两个家。母亲虽是外嫁,但父亲这个女婿与上门女婿也没有多大区别,作为姐夫,妻弟们的大小事都要操心,学艺,盖房,娶亲……事事都有父亲的身影。而外婆也从未只将父亲视为女婿。
有了父亲母亲的帮助,在舅舅们也逐渐有了谋生的手艺之后,外婆家的日子终于慢慢地好起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外婆开始信佛,自己所居的屋里设有佛龛、供桌。上面会摆放一些房前屋后见不着的“稀罕”水果。每次我去外婆家,就总偷盯着供桌上的水果默默咽口水,却也不向外婆讨要,似乎也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外婆来说并不易得。但外婆总会给我分一些,她自己从来不吃。
外婆不识字,却有一些佛经,不知从何处得来,外婆甚是爱惜它们。有时空闲了,还会让我念给她听,我一遍遍念着,她就默记着。我想,每次外婆对着佛像所念的内容应该就是这么得来的。外婆信的佛,需要每月吃素十五天,闻着只放了菜籽油的面条,我们吃得很是艰难,而外婆却吃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不放油。
外婆有一个忌讳,在家里不能说老鼠,这在幼小的我看来很奇怪,而她却从不解释。农村的土坯房里最不缺的就是老鼠,有的人家会养猫,有的人家会放药,那样情况会好些。而外婆既不养猫,也从不放药,家里总不时有老鼠窜过也就不奇怪了。每次一见老鼠,我就会下意识地喊“耗子”,外婆只要听到了就会瞪我,不让我说。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懂,这个忌讳是为什么。
外婆有一句口头禅,“你个背时砍脑壳的”。她经常用这句话骂我舅舅们,她骂得不凶狠,舅舅们也没有觉得被骂了,总是嬉笑着跑开,躲开外婆手里的“武器”。这个看起来很凶残的话,在骂与被骂的人眼里心里,却与嗔怪差不离。小时候我还不明白,看了沈老先生的《边城》,看着翠翠骂二佬的那句“背时砍脑壳的”,我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其中的意味。多么意蕴悠长的骂语。外婆这一次次的骂里,蕴含的应是浓浓的爱,而舅舅们应该也是体味深刻,才会被骂了还那么开心吧!
农村的生活,总是家长里短,时有鸡飞狗跳。你摘我黄瓜了,我掐你菜叶了,然后就是斗志昂扬地吵,认认真真地气,过一阵子又开开心心地好。外婆几乎不与人吵架,有好多回,我都知道她家菜园里的菜被人偷摘了,她却装着不知,跟没看见一样。我提醒她,她却说没事,就一点菜,别人摘了就摘了吧。我很是不解,根据经验,这不是很应该吵一吵的吗?后来大了,我才明白,对于长久没有倚仗、在困难岁月里时不时受人恩惠的外婆来说,吵架是一种奢侈。
后来,舅舅们成家立业了,日子越来越好了,外婆却越来越痛了。
那一头疯了的牛。那时一个宁静的午后,我们正在家里歇晌午觉,就听得外面急促的大喊声,说是外婆被牛用角剜了大腿,非常严重。怎么能不严重呢?快六十的一个瘦小老太太,怎能禁得住一头成年水牛的侵袭?我们赶到时,外婆正被大家放置在临时做的担架上,她要被送往十几里外的镇医院。外婆被送走后,我看着满院子零落的血迹,心里十分的恐慌,无法想象外婆禁受着怎样的痛,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所幸,送医及时,一个月后,外婆康复出院了。我们谈及那个下午,外婆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头温顺的水牛正惬意地在堰塘里泡着,忽然就发了疯一样冲撞人。这是命运的暗示吗?
那一场要命的痛。疯牛事件不到两年,外婆的痛又来了,食道癌。无休止地疼,不能进食,不停呕吐……偶尔听长辈们商议说,一定要看紧外婆,怕她忍受不住那疼会寻短见,很多人都因为受不了疼痛而想自杀。疼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婆连呻吟都很少有,偶尔有也是静静的。白天总在床上躺着,早上必要洗脸刷牙梳头,隔几天就会让孩子们给她洗头擦身。到了夜里,会让孩子们扶着在院子里、院子外的小路上走一走。白天她不让别人扶她出门,她说别人看到不好。这一场“静悄悄”的痛带走了外婆,我们却并不觉得去得太快,因为我们知道,外婆在经历怎样摧枯拉朽的痛与苦。
盖棺之前,我们亲人会见外婆最后一面,她的面容是蜡黄而平静的,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模样。现在的我常常会想,这容颜也是外婆一生的诠释:苦难却从容。
命途多舛的外婆,善良坚韧的外婆,在您历经了人世的苦难之后,应该去了您向往的西方乐园了吧,在那里,您应该不会再痛,不用忍耐,不用坚强了吧!
外婆,永世安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