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我们身生活在一个即使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象“多马般多疑”也不可能的时代。何况,我们的耶稣早已不亲自向我们展示他的伤口。那么,如果我们不能象一早醒来抓住枕头般实在地抓住信仰的本质,信仰个什么和相信闯进家里的小贩有何区别?
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执导的《处女泉》令人尴尬的揭示了现代人的信仰处境——虔诚的基督徒少女在去教堂的途中惨遭奸杀,报了仇的父亲质问上帝:“你为什么沉默不语?我真是搞不懂你”。当深渊中的人们看不到上帝的“公义”与“慈爱”时,人们除了说“上帝是神秘的”、或“上帝已经死了”外,人们还能为自己的信仰找到更圆融的说法吗?
——对于那些自认为坚守着基督教正统教义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不过,对这个问题的回避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只有百多年历史的加尔文式的基督教信仰对中国人而言是那么地如蛋壳般易碎。倘没有“基督长成的身量”,又怎敢到旷野中去回答魔鬼的提问?
可魔鬼总在向人唠叨:“把石头变成面包吧!”
被“面包”问题折磨了许久的中国人就象躲恶狗般躲着对这个问题的追问。毕竟,对中国人而言十二亿人的吃饭问题“压倒一切”。对于“面包”不再是问题的人们而言,把自己装进一个由“彩虹”做的“教堂”中,用罗曼蒂克的想入非非去织就一个宗教的“镜像的同盟”来作自己灵魂的暖床,草草地抓来些“装在篮子里的基督教义”(林语堂语)囫囵吞下,并“稳妥”地把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塞进一个叫做“异端”或“撒但”的垃圾袋里,便成了一种生活的调料。于是乎,一个布尔乔亚式的精神房间便有了看似完美的保障。面包和终级的安慰都有了,还要真相干什么?尤其是当真相有害与面包和安慰的时候。但求“一乡称愿焉”,而不问“粉饰的坟墓”里是否装着“死人”实为趋吉避凶之上策。所以,回避“深渊的问题”便成了中国信仰界的时髦作风。
——实际上,法利赛式的基督徒和乡愿式的孔教徒永远是东西方世界的社会主流。在主流的社会里,人们真正相信的是“石头变成面包”。只要打开电视,铺天盖地的广告无不宣告着“石头变面包”的信仰。技术的拜物教既然替人们高效率地制造并保管着“面包”和信念,上帝岂不成了多余?20世纪的人们相信,上帝的真正名字叫“技术”。它大量地、可见地制造着类乎“水变酒”、“五饼二鱼”的奇迹,并永不知疲地填充着人感官的欲求。它最懂得怎样投人所好,而非骄傲地高踞在宝座上“玄妙无为”。只是这个“上帝”似乎并不比原来那个神秘的上帝更仁慈,它一次次收回了保管人们的“面包”与“安慰”的许诺。“技术”上帝建在柏林、莫斯科、纽约之上的“新耶路萨冷”纷纷陷落,似乎并不比那个旧的更坚固。无论是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抑或美式全球化所营造的救世泡沫所带来的依然是甜头后的一记耳光。
“技术”上帝在一次次自杀,尽管它一次次“杀死”了神秘的上帝。对神秘上帝的失望在后工业时代转换成了对“技术”上帝的失望。人们提出的仍是同一个问题:“我真是搞不懂你”。
于是在这个可怕的时代,人们被怂恿用他们那孱弱肩膀,去扛起被萨特所宣判的“自由”的无期徒刑,并顶着加缪那荒谬的命运之石,尝试着以尼采那铁锤般的脑袋,去砸碎生存那死亡般的黑暗。
然而,人有这个勇气吗?
所以,更多的人选择了回避。并实用主义地把两个“上帝”都奉若神明,两不得罪。于是乎,深渊似乎消失了,世界与彼岸似乎在人自欺欺人的回避中达成媾和。“这邪恶的世代”不再是应该脱离的所在。甚而,“玛门”也有了与神同吃“冷猪肉”的权利。世界与彼岸甚或联起手来,共同向人倾销着伪劣的日用商品与廉价的终极喜乐。欢呼声此起彼伏:“我们已罪得赦免!快来分享得救的喜乐!”毕竟,幼稚的乐观与矫情的虚伪不会得罪谁。
但深渊就是深渊,就连担当它的人子都不禁要问:“神啊,你为什么离弃我?”深渊是神的伤口,这伤口里隐藏着救赎的奥秘。当末日的“第七封印”被揭开前,没有人能妄称知道它是什么。深渊问题不可搁置,因为它直接隐喻着救赎之道。
横在人前面的深渊有两种:外在的和内在的,或者说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尽管让现代科学的信奉者们觉得可以有所作为,甚至于有时几乎觉得可以上夺造化之功,只是当他们发现作为现代文明的堡垒的双星大厦并不比几个恐怖份子的意志更坚强的时候,也不免要陷入歇斯底里,也不免要提出伯格曼式的质问:“上帝啊,你为什么沉默?”当然,他们也能找到诸如“文明冲突”之类的说辞,并把“邪恶轴心”的标签加在他人的身上,从而对其作外科手术式的切除。但客观现实表明,对自己能力的乐观主义态度会把人带向什么样的困境!如果,这世上最为孔武有力的势力对自己的命运尚且未能左右,我们不禁要问,到底什么才是隐藏在这“世界舞台”背后的操控之手?倘这纷纭扰攘的世事诚如宗教所言包含着神的计划与目的,则我们不禁要问,无数无辜的牺牲者的眼泪是否必然成为这一计划的赎价?而这一计划的设计者是否过于冷酷、一如《骇客帝国》中的“母体设计师”?历史的社会的问题太大,非我等小人物所能触碰,那么,我们对个人生活中遭遇的外在的困境的本质,又能知道多少?
对于不可揣度的外在遭遇,如果尚可偶尔问一问算命先生,那么,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灵魂中的神秘的内在困境的本质,又何从了解?为何远古的一个果子,就可让无穷的人类背上永罚的厄运?为何同一个原罪,又在每个人身上结出不同的果效?
耶稣的门徒指着一个生来就瞎眼的人问:“他犯了什么罪?”
耶稣说:“让瞎眼的得看见,让看见的反瞎了眼”。
门徒的问题,是对深渊的追问。注视深渊,是为了寻找光明。然而注视深渊的人,看见的是一片黑暗,犹如那个眼瞎者。但眼瞎者却看见了一个最重要的真相——看不见。看不见就是人本真的处境。俄底浦斯王从算命先生那里“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极力地躲避,可还是掉进了自己可悲的命运里。当他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命运,就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双眼看见的是一个善恶好歹二元对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去此取彼,却不知彼与此如影随形,就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双眼“分辨善恶”,趋善避恶,却不知在不可克服的二元深渊中,善引出了恶。人越“看见”,就越落入 了一个悖论的处境。人越“看见”,就越看不见自己的瞎眼。所以,人的深渊,就是人的“看见”,就是“吃那果子”的果效——“眼目明亮”。在《魔戒三部曲》中,邪恶势力的总后台,是一只巨大的魔眼。在佛陀的教义中,首先要“空”掉的是作为视觉的“眼”和与之对应的“色”。仿佛智慧的认识,总与“看见”适相反对。
深渊引出了救赎,自以为“看见”的瞎眼引出了对存在的真相真正的看见。
多马说:“总要看见,我才相信。”
耶稣复活了,多马却放弃了看见,伸出了朝向耶稣伤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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