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永远也化不开的黑暗。目之所及,皆为虚妄。
一路逃亡,找不到终点。
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光影明灭,让人有一种时间倒退的幻觉。伸出右手搭在额前,遮住了突然倾泻的阳光,却没遮住无声的泪滴。
窗外,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是大片大片的田野。
如果,真能把过去全部甩在身后,是不是就能变成一个崭新干净的人。
我的灵魂有无数次想要逃离这具逐渐枯萎的肉体,却始终无果。
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只看到皮肉脱尽后剩下的白骨。
1.
入夜了。前方是一个小镇。
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偶然进到一个小巷,转个弯是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石桥。
桥边有一群人,围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老婆婆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勺子探到大锅里,舀出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感到了一阵饥饿。遂排在队伍最尾端。
队伍一点点松动,前面的人慢慢走开。轮到我了。
我问婆婆,这是什么汤。
婆婆直起腰来,望着我笑了:我的孩子,这是带你回家的汤。喝了这碗汤,你便能忘记前世今生,所有的苦和悲。
我端着这碗汤,退到了旁边。脚边,是潮湿的苔藓;头顶,是哀鸣的鸟儿。身旁,是一棵不知道多少年岁的红梅花树,灼灼的繁花路灯一样点亮桥头。
汤静静地被我捧在手里,热气涌上来,轻抚着我干涩冰冷的双眼,我心里的雾气慢慢散开了。
我看到那个雨天里哭着奔跑的自己,我看到那个骄阳下心如冰山的自己。我看到自己的手,挥舞在午夜的原野,企图阻止慢慢逼近的狼群。
我看到这个喧嚣热闹的世界,我看到满街憔悴疲惫的灵魂。我看到人们表面上互相拥抱,背后的手却将子弹上了膛。
我看到五颜六色的目光探照灯一样把我困在一个小小的圈里。我看到一张张陌生的嘴巴里吐出一粒粒锋利的钉子,齐刷刷射向我的心脏。
喝吧,我的孩子,暖暖身子。老奶奶回过头望着我,眼神像八月的阳光,将我的心烤得暖洋洋的。
桥下流水汩汩,一盏月亮挂在屋檐上。
真的能完全忘记吗?
那些扎在心脏上坚硬锋利的钉子,那些刻在额头上笔直冰冷的伤口,都能消失吗?
2.
恍惚间,我听到一声呼唤。
那是我童年的伙伴小梦,她站在门边,抱着自己最喜欢的洋娃娃,问我要不要出去玩。我开心极了,放下手里的小人书,拉着她跑出去。
那时候的我们,会对着月亮说晚安;会将自己亲手折的纸船放到小溪里,闭眼许愿;会用橡皮泥捏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和它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看日落。
下雨了,我们躲在屋檐下,听鸟儿在窝里咕咕叫。放晴了,我们在院子里跳房子,踢毽子,听奶奶讲故事。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整个世界了。
上小学后,我们分到了一个班。小梦是班长,在班里人缘不错,而我则独来独往,只有她一个朋友。
有一天,班里同学的钢笔丢了。当时只有我和小梦,还有一个家庭条件很好的女孩在教室里。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脸上发烫。老师走过来问,为什么拿别人的钢笔?我没有。我争辩道。没有?那你为什么脸红?下课之后把钢笔交给我。
那节课我如芒在背,眼角余光瞟到小梦,她一直努力挺直腰板,积极地回答老师的每一个问题,而且,从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
因为我交不出钢笔,老师把我们三个人都叫到了办公室。
讲了一通道理,我们还是低头不语。老师说,要是你们交不出来,我就告诉你们的家长。
小梦突然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是谁拿的。
办公室的气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小梦。
小梦吸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指着我说,她,她拿的。
她拿的。
我的目光顺着那根指头看向小梦,她的眼睛却并没有看着我,而是望着老师,继续说,我快过生日了,小葳送了我一支钢笔,说那个钢笔是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那是她拿别人的。
老师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问我,小葳,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梦,她依然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只是拳头握得紧紧的,整个人完全绷直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觉得很冷。
良久,我回答道,是。
从那天起,我把自己的世界锁上了。
幸好,我还有一个伙伴。
3.
我的窗外有一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它的枝叶几乎可以探到我四楼的窗口。晴天时,连墙壁上都是盈盈的绿意。它那么温柔,那么安静,不管我开心还是难过,它始终默默注视着我。
后来,我开始给那棵树读诗,告诉它我的秘密。我喜欢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看到它安安稳稳地举着树叶,通过小鸟的呢喃对我说,早安。
无数个冬夜,我们隔着窗户,一起听雪。有人在楼下说话,惊起一排落鸟。鸟儿展翅飞远,抖落一地雪花。
有一个暑假,我去爷爷家小住了两周。乡下的空气新鲜热烈,可是我想念我的树。于是我谢过爷爷的挽留,收拾好小小的行李回家了。
拉开窗帘,我像往常一样准备迎接槐树温暖的注视。
眼前却空荡荡的。我揉了揉眼睛。槐树不见了。
爸爸说,楼下人家觉得槐树挡阳光,把它砍掉了。
砍掉了。
我没有说话,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读诗了。
4.
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潮湿的雨季和炎热的夏天。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有着腼腆笑容和漆黑眼睛的男孩。
我们是在大学的图书馆认识的。我永远都在靠窗的那个位置,而他正好就坐在我对面。
有一次,我在写字的间隙,听到了火车驶过的声音,便像往常一样抬头望着窗外。那是一个春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二楼正好可以见到广玉兰的花朵。真美啊。我忍不住发了一会儿呆。
回头时发现,他竟然也停了笔,专心地望着外面。
我们相视一笑。
记不清是谁先打的招呼,也忘了是谁先说的第一句话。我们开始慢慢靠近。
一起去博物馆,一起去书店,一起去音乐节。
人声鼎沸的音乐节上,他大声说,小葳,我们在一起吧。我接过他手里的荧光棒,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身后炸开了一朵朵烟花,我转身去看,眼睛里盈满了缤纷的喜悦。
嗯,如果时间就停在这里,也还不错。
可是快乐只是赠品,而我买到的,是一生的孤寂。
要毕业了,他忙着找工作,我则全力准备考研。那年六月,他拿到了心仪公司的offer,我收到了向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了,但我们约定每天打电话,定期见面。一开始,我们都觉得,只要有爱,距离不算什么。
可是,当他跟我抱怨职场压力我却接不上茬时,当我跟他倾诉学业重担他却沉默不语时,我才发现,我们其实都没有为这一场跨越半个国家的恋爱做好准备。
他在被老板咆哮降薪的夜晚,走到街角,给我打电话说,想要一个拥抱。可我当时正因为做实验而焦头烂额,在导师的连声催促下匆匆挂了电话。
他说,那天他一个人在街边长椅上坐到半夜。
论文,实验,实习,像挂在绳子上的铁球一样,一次次砸向我的脑袋。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个怪人,可我不是天才,我也许根本没有科研能力。
我失眠了。很多次醒来,睁眼到天亮,然后继续循环往复的生活。走在路上,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逐渐破碎的声音。
我们开始吵架。互相攻击,彼此指责,仿佛美好的过去都是幻觉。
争吵和眼泪,伴随着寒冬的到来,越发激烈。
终于有一天,他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要不我们分手吧。
5.
过了多久呢,太阳快出来了,凝滞阴冷的空气有了一丝松动。可手里的汤居然还热着。婆婆依旧在给排队的人舀着汤。焦急不安痛苦难耐抑或麻木冷漠的人们,离开时像被抽空了一切,目光茫然,轻盈地像要飞起来。
婆婆说,他们已经走入了下一个轮回。
那么他们是否不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什么都不会记得。婆婆柔声说道。那些伤口存在过的地方会恢复平整,那些喜悦也会如鸟儿褪羽一般飘向远方。所有你拥有过的,都将化为乌有。
我迟疑了。
所有的一切,悲伤和喜悦,痛苦和成长,都没有了。
那样的我,还是我自己吗?
虽然这一路,我走得跌跌撞撞,哭过很多次,也曾想过彻底消失。可是,可是,我还是割舍不下那些温暖:
在操场上一圈圈奔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掠过耳畔的风声,万籁俱寂,星星都沉默。
在青海湖边等日出,看到天际漏出的一抹粉色朝霞。牛羊低头啃食草皮,一群鸟儿落在湖面。
在寝室睡觉,醒来时看到上铺的姑娘湿着头发写论文,就问了句,怎么不吹头发呢?她说,因为你在睡觉,我怕吵醒你。
快毕业的时候压力太大,被姐姐接回她家里休息。有天夜里做噩梦,忍不住喊了一声。姐姐连忙把我叫醒,握住我冰冷的手,对我说:没事没事,姐在呢。
最绝望的时候,收到好朋友的微信:你什么时候怕了就回头找我,我拉住你,不许你往深渊里走。
那么多,那么多温暖坚定的声音,轻轻切开厚重的黑暗。裂缝中飞出一只只斑斓的蝴蝶,还有一片片松软的云朵。
我走进那个裂缝,看到了那棵被砍掉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依然温柔沉默。我欣喜地伸出双臂,拥抱着它,终于不想逃了。
我一直以为它消失了,却没发现,原来,它早已在我心里扎根了。
每一段破碎的关系,都曾经完整过;每一次失败的背后,都曾经长满期待;每一颗麻木的心脏,都曾经血液丰盈。哪怕受了再多的伤,也不能否认,我们都曾被那么温柔地爱过。
我手里握着的,不仅是坚硬的沙砾和钉子,还有柔软的树叶和花瓣。
阳光越来越浓,老婆婆的炉火逐渐熄灭了。围着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
她来到我身边,笑着问,孩子,你再犹豫,可就没机会喝婆婆的汤了哦。
我望了望明媚的日光,把盛汤的碗交还给了她。
谢谢婆婆。我想,也许我并不需要忘记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因为,如果没有这所有的痛苦和喜悦,也就不会有这样独一无二的我了。
婆婆点点头,挥挥衣袖,碗里温热的汤瞬间消失了。她把碗和摊子收拾好,走上了那座石桥。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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