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活得太老，只想有尊严的离开

     

我不想活得太老，只想有尊严的离开

那年，祖父得到了政府颁发的高寿老人荣誉证书，还有若干奖金，我没有看到祖父内心的喜悦，他黯然的说：其实，古人说，寿高多辱。人能不能不要这么老，在有自理能力的时候就走，是不是更好？

      祖父身体越来越弱，每到周末， 我就急匆匆的赶回家，没有吃午饭。因为不能坐车，尤其不能吃东西坐车。母亲心疼我，赶紧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我没有胃口，我看着爷爷熟睡的脸。不能叫做安详，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嘴张开着，呼吸很急促，他的脚浮肿者，时不时哼几句“哎呦！痛！”我把手伸进他的被窝，轻轻的，轻轻的，为他揉捏着膝盖和小腿。为他摩挲着他的手掌和手臂。这双脚，曾经带我一步一步走到圩上，为我买了我平生第一次吃的糖包子。清楚的记得，我吃了一个还想要，爷爷说，你努力读书吧，读到了书，天天都可以吃糖包子。仿佛就是为了以后能够天天吃糖包子，我从此真的很努力读书。每一次拿着奖状回家，逢圩时爷爷就带我去吃两个糖包子。这双手，曾经无数次为我洗过头，帮我篦过头上的虱子。常常是用指甲盖把虱子“啪”的压死。连我自己都嫌脏，爷爷说，下雨的时候不要淋雨，经常洗头，就不会长虱子了。我听了爷爷的话，以后真的就很少长虱子了。这双手，接过我无数张奖状，常常高擎着在邻居家走来走去：看看我家阿玉，真是能文能武啊。又能干活，又能读书。我孙女了不得哦。当时觉得“能文能武”是很了不得的评价，为着这，我就在学校努力读书，在家里主动干活，村里人都动不动就教育子女“看看人家，又会读书，又能干活，就你，好吃懒做。”虽然后来我被一个伙伴跟她妈妈顶嘴时的一句话弄得失去了干活的热情（伙伴说，我才不会这么傻呢？你看她晒得这么黑。），但是我还是喜欢这句话。就是这双脚和这双手，牵引着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记得我跟爷爷是很亲的，但是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跟他不再亲了。除了屈指可数的喂过几次饭，剪过几次指甲，我没有为爷爷洗过头，洗过澡，洗过脚。尤其今年，只知道打个电话给弟妹，海燕啊，出太阳了，把爷爷的被子帮出来晒一晒；海燕啊，要经常给爷爷抹澡；海燕啊，爷爷房间的夜壶要及时倒掉..........我做了什么？我想爷爷未必希望我做这些——即使是亲自做这些，他更希望我陪他聊聊天，或者确切的说听他聊聊天。但我没有，每次总是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家，匆匆的来，匆匆地走。自以为这就是尽孝呢。

      爷爷醒来了，轻轻的动了动。我喊他：“爷爷，我是阿玉，我来看你了。”但是爷爷不认识我，只知道面前有一个人，他的泪从眼角留下来，我哭了。这时，海燕很自然的伸出手为爷爷揩拭了眼泪，我真的很感激她。她不聪明，但她很善良，她很听话。她代替我们，做了许多本来可以不用做的事情，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愿意。所以，无论我怎么自认为对她好，比起她对我们的好来，都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我去煮了一碗混沌，回家时我买的，父亲说爷爷已经几顿没吃饭了，所以就给他买了些混沌。我把里面一小团的肉撇开，担心爷爷嚼不了，会哽到。我一点一点的喂他，他听话的一点一点的咽着，也许他的嘴已经品不出什么滋味了吧？喂着喂着，他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要抵着床前的那张凳子了，我知道他是力气不够了呢，连挺直、抬头的力气都不够了呢。我就蹲着，继续喂。

      吃完了，爷爷不肯睡。我想，他是睡久了，很累，想坐一坐。我陪他坐着，听他忽东忽西的絮絮叨叨。一下子说小时候的事情，一下子说现在的事情。他忽而认出了我，忽而认不出我。他说：这几天很多以前的老朋友来看我哦；他说，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进来了，会不会偷东西啊；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妹妹元英啊；他还跟我解说“三字经”“百家姓”.............海燕也在旁边，似懂非懂的，憋不住想笑。我没有责怪她，我有什么权利责怪她呢？这些话，她也许早就听过了吧？

      爷爷忽然很兴奋的说：“我也得了奖状哦。政府发的，还有票子哦。”我以为他又说胡话了，他指着左边的抽屉，要我打开。我拉开一看，真的有一本荣誉证书，是镇里发的“十大寿星”。我看着这红艳艳的证书，觉得异常刺眼。

      所以，我对你说，我不要这么老，在我有自理能力的时候就让我死去吧。我宁愿有尊严的死去，也不愿意没有尊严的活着。子女再有孝心，终归不如自己照顾自己的好，更何况万一遇上像我这样不孝的子女呢？

        尊贵的老去，首先是有尊严的老去。不要让我老到软弱得像一个婴孩，连生活的自理能力都没有。记得爷爷缠绵病榻的时候，我去给他洗脸，擦上身，他都很配合，当我试图帮他擦下身的时候，神智不是很清楚的爷爷竟然牢牢的抓住裤头，我明白，他这是在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我叹口气，只好叫来弟弟。不管我多么不放心弟弟伺候爷爷，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他更方便。我在爷爷身上学会了即使在最脆弱的时候，人还是要留住自己的尊严。这是睿智的爷爷教给我的最后的人生哲理。我可以老得发摇齿脱，满脸皱纹，枯瘦如柴，但是我一定要能够照顾自己的吃喝拉撒。我能够用自己的手 让自己干干净净的离世。尊贵的老去，更是一种高贵的精神。即使我很老了，我也不放纵自己，不倚老卖老，不为老不尊。我依然对自己自律。是的，自律，是一个老人高贵的表现。不因为自己很老就肆无忌惮，无视规则。我见过跟多老人，因为自己很老了，甚至不是很老，就不讲理，不讲规则，没有规矩，把自己放任得没有形状。不，我不要这样。我要依然遵守公德，保持独立，不给别人添麻烦，至少不让别人觉得麻烦。这是一个老人跟生活讲和的最后条件，我知道，这一次生活很强大，不一定答应，但至少，我提出来了。

我不想活得太老，只想有尊严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