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

今天收到爸爸从上海寄来的八箱莫斯利安，这是我和儿子的最爱。我用剪刀把这个庞大且沉重的包裹一层一层的打开，直到所有酸奶都映在我们眼前，第一次坐拥上百杯酸奶，儿子在一旁手舞足蹈。我拿出一杯递给他，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脸，我也跟着笑了。

我记得年轻时候的爸爸很帅气，穿着翻领Polo衫，西装短裤，黑色皮鞋，再配一副墨镜，跟那时的港星实在没什么区别。他常常去工地上跑业务，也常常把我也带着。爸爸坐在副驾驶，我坐在他的腿上，夏日的骄阳把我的脸晒得通红，坐在爸爸的腿上我也能感受到大货车在工地上行驶时的剧烈晃动和颠簸。八岁那年的暑假我就这样坐在爸爸腿上度过了很多个烈日午后，当然还有南京大大小小的各处景点，家里的老照片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爸爸性子极好，冬天的早晨我要上学，妈妈不想起床给我梳辫子，好，爸爸来梳；平时剪指甲，也是爸爸来剪；新学期发的书，爸爸来包；作业不会做，爸爸来教，我常常觉得我一半的好脾气都是来自于爸爸。

再后来为了生计，爸爸妈妈换了城市。我回到了农村，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这之后的十几年，我度过了小学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也从一个留守儿童到长大成人。爸爸妈妈换过很多地方，最后停在了上海。直到现在爸爸依然在外，我不想用“漂泊”这个词，因为他在上海生活了十多年，已然把它作为第二故乡，对它情深不浅，哪怕他此刻住的房子仍然只是租来的。

小时候我很盼望过年，因为一到过年外地务工的人们都会回来和家人团聚。如果爸爸妈妈打电话说会回来过年，那么在他们回来的那天，我定会早早起床，然后趴在我家老房子二楼的阳台上看着通向村口的那条路。为什么要在二楼？因为二楼可以看的更远。尽管我的思念如此之长，可小时候的很多个春节我仍然只是和爷爷奶奶一起过。每到快过年时，村里的大人就会跟我开玩笑，“哎，你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呀？他们是不是不喜欢你、不要你了哟？”我每次都用沉默用眼泪来抵制他们恶意的玩笑话，心里也会埋怨爸爸妈妈，为什么你们又不回来？现在想来，那些大人的话语也许并无恶意，可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针锥一般的疼痛。

我常常几年看不到他们，我会伤心到麻木，后来我慢慢长大，后来我再也不期盼过年……

上初中那会有一年爸爸妈妈回来过年了，妈妈总是先与我们亲热。与自己的爸爸生疏是什么感觉？我来告诉你，就是你明明知道彼此都思念对方，但就是不能打破薄， 不能熟络起来，我们一问一答，然后无话。爸爸一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我和哥哥躲在房间的窗户前偷偷看他，可就是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零八年的冬天，雪下的格外的大，格外的久。晚自习前我和同桌站在学校二楼的栏杆前，身后是教室里同学们读书写字的悉簇声，眼前是被大雪覆盖的白茫茫世界。我故作平静的告诉同桌，“我爸妈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我的平静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瞧，爸爸妈妈又不会回来了。同桌问，“是因为这场雪灾吗？”我说，“是呀。”可我心里知道，其实他们回不回来跟这场大雪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爸爸妈妈打工没有赚到钱，所以回不来。那晚的夜空那么黑，仿佛黎明不会来，可那晚的雪又是那么白那么亮，仿佛也在告诉我 一切都有希望。

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春节，他们终于回来了。可彼时的我早已没有儿时对他们的那种眷恋，那年寒假，我在距家几千公里外的酒店里当服务生。和几个同学在端盘子上菜中度过了那个春节。你想家吗？我问自己。哦，没有，真没有。我又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大人一打趣就忍不住要哭出来的自己。

结婚的时候，先生的父母包了一辆旅游大巴，把我娘家的客人都接到了婆家这里。按照风俗，女方的客人在酒席上不需要给茶钱，爸爸不知道，以为女方也要给，然后就去跟我娘家的客人说，完了又把我叫到一边，跟我商量退席后能不能把茶钱再还给他们？我满不耐烦，觉得他又啰嗦又迂腐，还没听他说完就摆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看都没看他的表情就转身走开了，现在想他当时一定是吃惊和落寞，那时甚至连爸爸当天穿的衬衣我都觉得太花不好看，真没品位。

再后来经常参加别人的婚礼，看到新娘被父亲挽手进入殿堂，新娘和父亲拥抱，父亲再把新娘的手交入新郎手中。尽管这些年参加过那么多次的婚礼，听过那么多千篇一律的司仪台词，可是每次身处这样的氛围里，总是那么轻易的就被感动到流泪。哦，我感动的可不仅是看着新郎新娘走到一起，感受他们经历的酸甜苦辣，了解他们在一起有多不容易，而是我仿佛明白每一位站在台上的父亲，他们养育女儿的含辛茹苦和在女儿结婚时心中的不舍和依恋。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我欠父亲的又何止一个拥抱？

我对爸爸妈妈心存怨恨，十几年来我们相聚的时间太短太短，他们没有陪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他们缺席了我人生中太多个重要的时刻。我的自卑、我的胆小、我的懦弱，我性格中的很多缺陷都是他们留下的，我甚至从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

摄影师把结婚当天拍摄的光盘寄给我后，我看了很多遍。其中爸爸的身影只有一次，就是被主持人邀请上台，新郎新娘给双方父母鞠躬。可是始终，我都没有把光盘发给爸爸看。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时间的流逝中我慢慢体会到爸爸这些年的无奈。试着宽恕，不是和他人和解，而是跟自己和解。那张光盘就算了吧，就让他忘了那一天吧！忘了我的冷言冷语，忘了我的无知态度，只是直至此刻我也没跟他说过一句对不起……

这两年我和爸爸保持着联系，有时他会把他工作的照片发过来，有时是午餐盒饭的照片，有时也会说一些家长里短。

我说，“这么多酸奶，邮费都要花不少。”

他说，“没多少，我已经付了。”

我说，“以后不要再给我们寄了。”

他说，“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恩，爸爸的一点心意。

我终于知道，爸爸的心意就是，哪怕你已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爸爸都会依然爱你，和小时候一样，一分不增，一分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