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噗！”
像一只破麻袋，一件灰色的老皮袄被小婶婶扔到了院子里。接着小叔叔也被推出西屋门。
听到小婶说：“一个破皮衣，破成什么样了？咱不要，我要住新房！”我知道小婶婶又要和奶奶了。
“这老二家太过分了，天才亮就闹！我出去看看！”
“你一个大伯哥，掺和啥！”
东屋里，妈妈使劲按住爸爸，不让他出去。转头对我说：“伟，你出去，扶住你奶奶，别让她出屋。”
那年，爸爸30岁，我10岁。
我走进堂屋里，奶奶正拄着棍子要出门，我赶紧扶住她。奶奶就骂：“败家娘们！有你嫂子一半的肚肠子也好啊！娶这个媳妇，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小叔叔也进屋，抱着那件老皮袄，低着头，立在门口。奶奶忽地扬起拄棍，差点把小叔叔吓倒。狠狠地说：“南头新屋盖好了，你两口子就马上滚！亏你还是个高中生，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滚！老皮袄留给你嫂子和伟，俺们住老屋，不丢人！”
我劝慰了一会奶奶，抱着旧皮袄回到我们东屋里。
哎！妈妈叹口气，无奈地放弃了入住新房的念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担心没房子我娶不上媳妇吧。
很快，她开始用清水擦拭皮袄，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擦拭一件圣器。
灰色的老皮袄，足足有十几斤，左腋下打了个十字形大补丁，奶奶说那是请村里最好的针线婆婆缝补的，老山羊皮的长毛黄得有些发暗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膻味，似乎，也能闻到一丝丝的腥味。
听奶奶讲，祖奶奶在的时候，日本鬼子进了山东，占了宁阳，到了我们村里。
为了打仗，鬼子要在东庄南边凤仙山上修据点、建炮楼，山前山后的老百姓可遭了秧，他们带着狗腿子挨家挨户抢木料、抢粮食、抢鸡、抢鸭、抢鹅、抢牛羊，还抢人。其中，抢了我们家的两扇新槐木外门。那天，爷爷和几个年轻的男子怕抓了壮丁，都躲出去了，奶奶那时年轻，不怕事，不服气，又有力气，趁鬼子不注意把外门又抗了回来，盖在麦秸堆里。鬼子追过来，祖奶奶就赶紧把奶奶藏进了地窖里。
那年，奶奶30岁，爸爸10岁。
祖奶奶颤微微地，独自面对两个年轻的小日本鬼子。
只听到“扑哧”一声，一把雪亮的刺刀，穿透了祖奶奶的左腋。她晕倒了。幸亏是虚惊一场，他们只是吓唬人，造恶作剧。
没有血，没有掌声，只有无尽的恐惧和一串狰狞的卖弄的笑声。
后来，奶奶说，幸亏祖奶奶穿了那件老皮袄。那是我祖爷爷闯关东时，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特意从深山老林子里给带出来的。回来没几年，积劳成疾，祖爷爷就去世了。
当时，东家借、西家用，相亲的、送亲的，老皮袄几乎被穿遍了全村，十里八村都没有一件呢！
解放后，我爷爷穿着它给生产队里看瓜、看菜园、看庄稼、看牛棚、看地瓜育种炕，无论多大的风雪和严寒都抗过去了，老风湿腰病都没犯过。
乡政府曾来人，动员奶奶捐出去，奶奶说：那是俺祖传的保命袄，得留给后人。
现在，我30岁，女儿10岁。
这件老皮袄被我妻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真空包装了，静静地封存在我的大立橱里。
我从女儿小的时候，就给她讲老皮袄的故事。
我告诉女儿：老皮袄见证了她曾祖爷爷闯关东的艰辛、曾祖奶奶舍命护子的担当、祖奶奶毫不屈服的勇气、奶奶面对亲情的无私宽容，更重要的，老皮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们一家——日本鬼子给我们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屈辱，我们不能忘记！
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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