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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卫八处士
唐 ·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1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首诗开篇两句，便摄人心魄，激起心底的共鸣。“参与商”是指天上的两个星座，参星在西而商星在东，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下沉，故不相见。别时容易聚时难，此地一别，孤蓬万里，渺如天涯，就像天上的参星与商星，可能永无再聚之时。只有经历岁月沧桑的人，才会从心底发出这一声叹息，只有当时间倏忽而逝，不觉人到中年时，才会明白，很多的再见，便是再也不见。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杜甫历经战乱，后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之中，对生离死别的感触，比一般人来得更强烈，更深刻。诗人与卫八重逢时，“安史之乱”已持续了三年多，局势动荡不安。多少亲朋好友，或在战乱贫困中凋零，或因战火音书断绝，有生之年，得以相逢，这是人生多大的惊喜。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杜甫与卫八重逢了，这是老天多大的恩赐啊，所以诗人感叹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啊，我们竟能共坐烛光下，重叙旧情。“今宵剩把银釭照，相逢犹疑在梦中”，此时，诗人与卫八的不期而遇，定然也是觉得像做梦一般，这是真的吗，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喜悦。
开篇的四句从离别说到聚首，人生一别，再见渺茫，意外相逢，一悲一喜，这样就把一种强烈的人生感叹带入诗篇。这哪里是一时一地一人之悲喜，这是人生颠波岁月共同之感慨，触动心弦，引人共鸣，从而使诗歌产生了超越时空的生命力。
2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己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青春岁月能有多长呢，很快，我们已鬓发苍苍，渐近暮年。分别时，各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再见时，已鬓染秋霜，老态初显，时间是怎样地行走，人生几十年，弹指一瞬间。这两句强烈地对比中，包含了多少的人世沧桑，岁月喟叹。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旧”指的是旧友故人，彼此打听故友亲人，才得知已经有一半去世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彼此都不禁失声惊呼，内心十分难过。这真是悲喜交加的场面，喜的是分别多年，能在动荡中重逢，悲的是很多熟识的人，很多记忆里深刻鲜活的生命，竟然已不在人世，岁月真是不动声色，冰冷无情。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与卫八的重逢，更是显得异常珍贵。
人如草芥，个人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卑微而脆弱，而纷飞的战火，又加剧了生命的不确定性和脆弱，随时的意外都可能使生命终止。逝者长已已，活着的人，那就好好珍惜吧。
3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上堂。”哪里知道一别二十年后，我还能有机会再次来到你的家中，成为你的座上客。“二十载”交代了诗人与卫八已经分别二十多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又会改变多少人和事。“十年树木”，当年东晋大将桓温北伐时，经过金城，发现自已十年前前手植的树已长得粗壮茂盛，不由得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何况诗人与卫八已经二十年不见，这其中的世事沧桑，悲欢沉浮，生老病死，个中滋味，其中辛酸，一言难尽啊。久别重逢的喜悦，道尽乱世的忧伤。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从前与你分别时，你还青春年少，单身汉一个，而今你已儿女成行。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那个青涩的你，如今已为人父，沉稳有担当，孩子如抽笋般成长，而你的青春也呼啸而去，不觉人到中年，岁月迟暮。二十年不见，时间如此漫长，二十年后再见，时间又是如此短暂。诗人在感叹卫八的变化时，不也是在感叹自已的日渐苍老吗？那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年轻的自已，不也是在二十年的光阴中，空有抱负，蹉跎岁月，日渐苍老了吗？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这两句话，大学毕业时，写留言时就爱引用这两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做梦，总觉得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时间可以大把地挥霍。现在想来，从未婚与儿女成行，中间有多少的时光，多少梦想，都被琐碎的生活搅得一地鸡毛，转身一看，青春已策马而过，白发与皱纹不请自来啊。人生的万千感慨浓缩于这短短两句之中。
4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诗读到这里，就特别有画面感了，而且这画面一改开始的凄苦，变得温暖明亮起来。卫八的孩子家教相当好，“怡然”是喜悦的样子，“父执”指父亲的朋友。孩子们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问诗人，你从哪里来啊。家里来了客人，孩子是开心的，好奇的，他们凑上来，围在诗人身边，又不失礼节地问候远方的客人。我想此时的诗人，看到这群热情的孩子，看到他们单纯的眼神，心一下子也被捂得热乎乎的，这才有家的味道啊。
“问答末及已，驱儿罗酒浆。”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诗人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还没等诗人回答完，卫八就过来了。“说什么说，别问个没完没了，客人来了，赶紧去招待啊，把好酒都拿出来。”一个“驱”字，就仿佛把你带到诗歌的场景中，卫八急急地打断孩子的问话，叫孩子去准备酒食，可见他多珍惜这难得的重逢。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卫八赶着孩子们去准备酒食，自已又冒着濛濛细雨在夜色中剪韭菜。那韭菜绿绿的，沾着雨水， 带着泥，水灵灵，鲜嫩嫩的。灶上冒着热气，锅里是新煮的小米饭，金黄金黄的，满屋飘香。又是备酒，又是连夜冒雨摘菜，新煮米饭，一切都是那么匆忙，可见是意外重逢。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自洛阳经潼关回华州，顺道去拜访了住在奉先县的少年时代的友人卫八。诗人和卫八的重逢，没有预约，没有准备，就这样在乱世的漂泊中，诗人突然造访，对卫八而言那是何等的惊喜。这样的重逢，是杜甫离乱愁苦中的一丝光亮，一份温暖。而卫八亦是喜不自禁，热情款待，饭菜普通，情深意重。
5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主人卫八说，我们见一次太不容易了，开怀尽饮吧，于是他们一口气喝了十几杯。这一次，他们不再细斟慢品，而是连连豪饮，仿佛要在有限的宝贵时间里，把从前和今后的时光统统补上，把要喝一辈子的酒都在这一刻喝完。酒在杯中，情在酒中，酒逢知已千杯少。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喝十杯我都没觉得醉啊，这一迭声的劝酒和豪饮中，我分明感受到了老朋友的深情厚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深深情谊暖人心。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诗句写到结尾又透出一股深深的苍凉之感。今日短暂相聚，一夕烛光之会，明日又匆匆而别，走过一山又一山，天涯海角知何处。何况，在这战乱频繁的动荡岁月，世事难科，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这又与开头的“人生不相见，世事两茫茫”相呼应，抒发了乱世离别的沉郁的忧伤。
这是一次普通的相聚别离，聚散乃人生之常态，有聚的欢娱，有别的忧伤，有岁月飞逝的感叹，有人生易老的伤感。这种种的情感体验，我们年岁渐长，青春不在时，便也会有深切的同感，所以诗人小小的悲欢离合，能穿越时光，打动人心，引人感慨。
这又是一次不普通的相聚别离。在“安史之乱”的特定时代，战火无情，音书断绝，朝不夕保，那样的一次重逢，何其不易。“访旧半为鬼”，有生之年，能活着，能重逢，这是多大的幸运。那明亮的烛光，那朴素的饭菜，那一壶浊酒，定是诗人冰冷的流浪岁月中难以忘怀的温暖吧。全诗不写一字战争，而战争的纷争杀伐，无情残酷，尽显于这看似平凡微小的个人聚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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