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病院里可以谈论任何话题,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说出什么样的理论,都不过份。但是有一个话题却是不能谈及的,倒也不是什么禁忌,而是一旦提出,就会遭到所有人的不齿。那就是:如何保持心理健康。
蚂蚁问过这个问题,大象回答:"很简单,你乖乖的听我的话,只许我打你,不许你还手,你的心理就健康了。"蚂蚁对此强烈反对,于是两人又打了一架。
蚂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猴子说:问的好。说完点了点头。大象回答完这个问题的时候,猴子说:答的好。说完又点了点头。蚂蚁指着大象的鼻子骂道:放屁!猴子说:骂的好。说完再次点了点头。蚂蚁和大象动手的时候,猴子说:打的好。说完还是点了点头。
鸭蛋还锁在房间里,所以责问猴子点头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你点头干什么?什么好?什么不好?"
猴子后退了一步,说:"都好。"说完便跑掉了,好像怕我吃了他。
我看着蚂蚁和大象在地上打成一团,心想:这个问题实在是没有意义。在精神病院里谈论如何保持心理健康,基本上等于和太监讨论安全套的使用方法一个道理。不过,太监讨论这些,也不是不可能,有些太监也许曾经真的用过,有些即便没用过,也可能假装用过。我们也是一样。有些精神病曾经可能正常过,有些即便从来没有正常过,也可能假装正常过。不过这些假设都不会有什么意义,太监不可能再用那种东西,我们的心理不可能再说什么健康不健康了。也许有人会说,我们怎么能和太监扯到一处呢?他们那种不可能再变回阉割之前的模样,而我们却可以治愈出院,变回正常人的。是的,这个不假。但我们就算出了院,还是会被贴上精神病的标签,一辈子也摘不掉。这有一种"一日为妓,终身为娼"的意味。想到这些,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每天都在吃同一种药,从来不见好转的原因了。老黑认为我们不可能被治愈,或是不想让我们变回所谓的正常人,而把我们永久的困在这里。这也不能说是囚禁,而是一种保护。他担心我们出院之后会遭到正常人的歧视。看来老黑没有疯,疯掉的依然是我,是这里的每一个精神病人。
自从鸭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之后,我觉得自己思考的问题越来越多。这好像是一种传承,或者说是一种转移。好比是这里需要一个头目,每天负责思考,以及演讲。鸭蛋之前就是这个头目,一直在履行这个职责。而他如今辞职卸任,冥冥之中,这个职责似乎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成了这个头目,每天也是负责思考,但不同之处在于,我并不善于演讲,也不想去演讲。所以近期以来,这里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有其他人还在坚持演讲,但那种氛围,和鸭蛋在的时候差得实在是太远。
我想对鸭蛋说,你回来吧,继续当你的头目,我没这个兴趣。
可他并不能听见,就连他是否还活着,我都无从知晓,只能望着他的房门,继续自己的思考。
2
一个月之后,鸭蛋的房门打开了。
大家都很意外,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那道门上。
老黑把门打开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并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鸭蛋要是死在了里面,恐怕早就发臭了。
房间里没有臭味,鸭蛋走了出来。一个月以来,他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老黑把药片递给他,说了一句:"还是这个量,你俩分一分,把药吃了。"
你俩?
我们这时才注意到,在鸭蛋的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
他看上去比鸭蛋要年轻几岁,光着脑袋,一副安详的模样。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房间里?他是怎么进去的?他是谁?
他是鸡蛋。
我把鸭蛋招呼到一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鸭蛋不紧不慢的对我说:"我看到了,我想到了,我出来了,我进去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像是个哲学家。我没见过哲学家,更不知道哲学家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嗯,哲学家的表情,是饿出来的。
那个叫做鸡蛋的人,上下打量着我,那种眼神很平静,但我对此很反感。他开口问我:"你是精神病吗?"
我一愣,对于这个突来的问题有些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你是精神病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是,如果我不是,怎么会被送到这里?"
"真是这样?不要考虑其他人的看法,你觉得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吗?"
"不好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有时候觉得不是。"
"哈,你始终怀疑,连自己是不是精神病都感到怀疑。怀疑很好,继续保持,但是对我不必怀疑。"
"你认识我?"
"我认识所有人。"
"那你是谁?"
"我是我。"
"又一个有病的。"
"没病谁来这儿?"
"你怎么来的?"
"就那样来的。"
我不喜欢他,他和鸭蛋不同。
3
鸭蛋"回来"以后,病院里变得更加热闹起来。之前,每逢他演讲,很多人都会围上去倾听,不管是否赞同,大家都不放过每一次聚众的机会。而现在却有些不同,鸡蛋开始逐渐抢走了鸭蛋的风头,在短时间内便成为了一个新的演讲者。有时候两人辩论,有时候各讲各的。听众也逐步分为两派,各自追捧着,渐渐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
大象在此之前,与鸭蛋的关系始终不好,如今他却没有因此倒向鸡蛋,而是保持了一种观望态度,并不明确表示更倾向于谁。他们二人的演讲,大象都会去听,但不发表言论,也没有任何表情动作。他究竟是在思考哪方更有理,还是有什么其他打算?他不说,没人知道。
蚂蚁的态度却很明确。这一次,他几乎是在第一次听过鸡蛋的演讲之后,就立即投入到他的阵营里。而且丝毫不念旧情,对鸭蛋的态度变得日益冷漠,甚至从眼神里透着那么一股不屑的鄙夷。很多时候,他都会主动找到鸡蛋,似乎是去请教问题,他俨然已经将鸡蛋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猴子依然保持原有的方式。他每次先跑到鸭蛋那里,听上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之后,他又跑到鸡蛋那里,听上一会儿,还是点点头。两方的演讲者和听众都没把他当回事,任由他在两个阵营之间来回穿梭,来回点头。
我虽然偶尔也会两处都去,但大多时候还是留在鸭蛋那里比较多。虽说鸭蛋有些观点我并不赞同,但出于对鸡蛋的反感,我更愿意去听鸭蛋的演讲,即便有时候会和他争论。
鸭蛋和鸡蛋两人渐渐成了敌人,水火不容。对于他们的对立,我总觉得,并不是他们真的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而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听众在一步步加深他们的隔阂,从而把他俩搞成对立面了。说白了,正是由于我们的对立,而造成了他们的对立。
他俩依然住在一起,我观察了几次,他们只要一回到房间,便几乎不再说话,各自倒头就睡,互不打扰。而只要出了房间,他们便恢复到对立的状态,开始各自的演讲,或者开展直接的争辩。我很担心,害怕他俩有那么一天在房间里玩命,从而打个你死我活,就像大象杀死老黄那样。
而且,我也经常会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茄子在,他会支持谁?
4
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有着与其他人相似的共通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立性。恐怕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性格完全一致的两个人,即便是一个成员人格高度相似的群体,里面的每个人,也都有着各种不同于他人的特殊人格特质。所以盲目的对一个群体进行单一的概括,虽然有助于标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个体的存在性和独特性。
我还记得,在外面的时候,我经常因为吃饭问题,总是和人发生冲突。不论是家里吃饭,还是在饭店就餐,我总是不懂得顺从大多数人的意见。比如说,当我回到家中,发现家里人吃的是米饭,而我自己却想要吃面条的时候,我就会选择自己另起炉灶,获得我想要的食物。为此,家人总是对我不满,认为我过分挑剔。我感到很苦恼,也很压抑。人们总是用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的价值观,用自己的好恶标准去征服别人。
我很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觉得那是一种压迫,一种蛮横。他们说我今天应该穿白色的衣服,也许是他们自己喜欢白色,所以就会根据自己的喜好而要求我去穿上,从而达到他们的审美满足。他们说我今天不要穿黑色的鞋子,也许是他们在当时很不喜欢黑色,所以就会要求我不要去穿,从而避开他们所厌恶的颜色。
我也讨厌说教式的哲理箴言,我认为那是一种思想同化。那些人说,如果想要得到幸福,那么你就必须这样那样,那样这样...起先,我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了,可到最后我根本没有得到幸福,反而更加痛苦了。因此我怀疑,直至否定。
你们获得幸福的手段,不一定适用于我。而我遭受痛苦的原因,也不一定会对你们产生作用。
所以我发了疯,来到这里。
我本以为自己到了这里,便可以不必再去顾虑那些空泛的废话,可以获得自由和清静。可现实并没有如此理想化,这里虽然是精神病院,但很多时候,和外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使我苦恼,我当初发疯的意义还剩下什么?
鸭蛋和鸡蛋的分歧越来越白热化,人们纷纷站位,明确自己的立场,并激烈的反对着对方。我对此没什么兴趣,但也不是中立,而是一个旁观者,目睹着一切。我很反感猴子的没有立场,也很反感蚂蚁的立场坚定。相比之下,大象的态度就要稍好一些。
然而事态的发展告诉我,大象不是一个中立者,也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受害者。
忘了起因是什么,总之,鸭蛋和鸡蛋的辩论,开始转移到了大象的身上。
5
大象孤零零的坐在地上,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默不做声,甚至连眼都不抬,像是思考什么,也像是睡着了一样。而周围的人却越聚越多,形成了两个群体,各自包围着他们的话筒--鸭蛋和鸡蛋。
鸡蛋总是先开口:"你们看,大象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多么不合群。他总是自视清高,其实只不过是被我们所排斥罢了。"
鸭蛋予以还击:"精神病人如果合群,那么我们为什么会被外面的世界所隔离,会被送到这里?大象难道不是很正常的精神病吗?"
"就算是精神病,也要寻求突破自我。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拯救自己,为了出院吗?难道来这里就是为了安分守己的当好自己的精神病?"
"这个观点也有道理,但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人的自由。大象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如果你不想说话,而别人非要让你说,你愿意吗?"
"那要看什么情况。如果有充分的理由,那么,我不想说也会去说。"
"你所说的理由,其实可以理解为好处..."
"放屁!大象是你爷爷?你这么袒护他,是什么道理?"
还没等鸭蛋还口,蚂蚁就从人群里蹦了出来,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大象不是他的爷爷!大象是我的爷爷!我也是大象的爷爷!"
蚂蚁被人架走之后,鸡蛋继续说下去:"你看,这是大家的呼声,你还怎么说?"
鸭蛋冷笑了一声:"对,这是呼声,这也说明大象不是我爷爷。我有自己的爷爷,你也有你的爷爷。这两个爷爷的观点不同,所以我们的观点也不同。而我们的爷爷本来是一个人,然而你却要坚持从我这里分裂出去,忘记了我们本来是一个人的事实。"
"啊哈!那是因为我醒了,而你还在沉睡。我出来是为了拯救大家。"
"拯救...戕害...有时候,一个意思..."
类似这种对话,我听了太多太多。时间长了,这两个人的话我都怀疑,都不完全认可,都不完全反对。有时候我很欣赏自己的怀疑,而有时候我却很反感这种怀疑。也许正是因为我总是怀疑,所以我成了精神病。这里的精神病,有着各自被送到这里的理由。理由不同,结果却都一样。鸭蛋和鸡蛋,都是精神病,何必要相互为难?谁输谁赢,都逃不出这个地方,口舌上一时得快,真的有那么高兴?
高兴...我也怀疑高兴...
此后,我去听演讲辩论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就不去听。他们两人谁对谁错,我也不愿再去怀疑,省得病情加重。
6
很久没看见老黑了,怎么他也会消失?
更奇怪的是,他不在,也就是说,没人能管制我们了。可我们所有人,没有一个离开,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都等着他回来。
老黑在的时候,我总是盼着他要是有朝一日消失了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外面的世界了。但现在他真的消失了,我却希望他能尽快出现,更不会去想离开的事情。甚至说,我需要吃药,不想间断。
而我现在却无药可吃,所有人都是如此。
鸡蛋似乎不这样想,他不想吃药,他想离开。
鸭蛋是阻碍他离开的唯一障碍,他迈不过去。
没人知道老黑到底去了哪里,他的消失,像茄子当初一样。
我觉得老黑有时候像是我的敌人,有时候又像是我的朋友。他不怎么说话,但我总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他的种种表现,可以称得上是这里最大的一个疯子,但他却是医生。我不想吃药的时候,他就会打我的脸,强迫我吃下去。而现在我特别想吃药的时候,他却不再来送药了,更不会打我的脸。我想吃药,我需要他打我的脸。
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新增许多人,每天也都会消失很多人。只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我都不认识。虽然同吃同住,但彼此陌生,没有太多的交流。茄子消失了,我很孤独;老黄消失了,我很得意;老黑消失了,我很失落。
老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病院里很安静,如果有人从外面经过,肯定会认为这里面是空无一人的。没有了演讲,没有了争论,没有了打斗,没有了交谈,我们在房间里睡觉,我们在房间外走来走去。由于老黑不在,我们感到了失落。由于失落,我们像是没有了灵魂。
然而,老黑的消失,在一个下雨天结束了。
那场雨下的很大,我看着窗外的雨倾盆而下,虽然墙上并没有窗户。雨水漫过了台阶,穿过门缝,缓缓的流入了我的房间。地板上的虫子吓坏了,慌张的来回逃窜,可总是找不到能够躲避的地方。我一向讨厌虫子,但这个时候,我却同情它们。我伸出手,想要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放到相对安全的高处。然而我试了多次,却总是抓不到,或者说,每次我明明抓到了,可打开手心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我站到墙角里,看着地板上的水一步步向我靠近。我想,今晚我就要睡在水里了。
这水像是一次涨潮,我的地板就像是一处海滩,水冲到一定距离之后,便开始退潮了。它没有淹没我的脚,就已经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转身便撤离了。等到它完全撤出房间之后,老黑推门进来,依然黑着脸,依然发出熟悉的吼声:"吃药!"
我不想吃药。
7
有一天我找到老黑,问他前一段时间去了哪里。他黑着脸,什么也没说。
我不甘心,继续问道:"你是医生,怎么能擅自离开?"
他依然不回答。
"你到底是不是精神病?"问完这个问题,我便飞快的跑开了,因为我不想挨他的巴掌。
老黑的这种态度,让我想起了大象。鸭蛋和鸡蛋经常争论关于大象的种种话题,可自始至终,大象都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支持谁,反对谁。或者双方都不支持,也都不反对?不太像,大象不是猴子。
之前我经常和鸭蛋交流一些问题,也有共识,也有分歧,但这些都局限于我们两人之间。可现在不同了,自从他和鸡蛋开始辩论之后,我便很少和他交谈了。
老白每次都会出现在辩论现场,但他也不发表意见。每次,当鸭蛋和鸡蛋开始争论的时候,他便会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跳着一种很滑稽很笨拙的舞蹈。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标志性的笑容,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猴子跑过去,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我问猴子:"你连这个也赞同?"猴子点点头,说:"是的,虽然我看不懂他在跳什么,但我觉得很好。"
我瞪了他一眼,他便跑开了。
老白依然跳着自己的舞蹈,若无旁人。那一瞬间,我感觉老白的身上有着一种极其强烈的目的性,似乎他来到这里有着什么阴谋。从他那笑眯眯的表情,请我们喝酒,加入内裤集团,还有如今他那独特的舞蹈,好像都是带有一定什么目的。可我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总之,老白绝对没那么单纯。
不过,也许是我看他的眼神不单纯。
当初老白说鸭蛋要分裂,看来是有道理的。鸭蛋一个人进到房间里,待了那么久,没死,也没发臭,出来的却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像是仇敌一般,处处作对,都恨不得吃了对方。这说明鸭蛋一定是像老白说的那样,分裂了,分离出了一个鸡蛋,和他原来的自己对抗。然而这种对抗却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至少在晚上的时候,他们俩住在一个房间里,彼此和睦相处。不管怎么着吧,他俩一定是一个人,一体两面而已。可是,一个人如果人格出现分裂,那也只是他精神上的臆想,也就是说只是性格思想上的分裂,不可能真的变成两个活生生的人。鸭蛋可以一方面扮演鸭蛋,另一方面扮演鸡蛋,我们是不应该看见鸡蛋这个不存在的人的。可我们为什么能看见?
难道说,我们都分裂了?这个说法也很正常,因为我们都是精神病,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都不稀奇。
老白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这个疑问,加重了我对他的怀疑,我更加觉得他有阴谋了。对,一定是这样。老黄来的时候,老白加入内裤集团。老黄被大象掐死,消失不见,老白也知道这个事情。他通晓一切内幕,连茄子消失的事情也有一套说辞。这只能用阴谋来解释。
老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这些疑问折磨了我很多天,我实在想不通,于是就去当面质问。他并不惊慌,笑眯眯的从裤裆里拿出一个盒子,交给了我:"你不必过问这些。不过,茄子有样东西要我交给你。"
茄子?
我一脸狐疑的接过盒子,慢慢的打开。当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许久,我才吐出一句话:
"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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