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夜读李商隐的《花下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深夜持烛,这个极有意境。杯盘狼藉、宾客散尽的那个刹那,大概是最孤独的时刻。那一刹那之间,会有巨大的荒凉感。盛宴必散,散对不想散的人来说就是酷刑。
当此际,四周是一片夜的朦胧与沉寂。在这种环境气氛中,一般的人是不会想到赏花的,即使想到,也会因风寒露冷、花事阑珊而感到意兴索然。但对一个爱花成痴的诗人来说,这样一种环境气氛,反倒更激起赏花的意趣。特别是当他想到日间盛若流霞的花朵,到了明朝也许就将落英缤纷、残红遍地,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深刻留连之情便油然而生,促使他抓住这最后的时机领略行将消逝的美,于是,便有了“更持红烛赏残花”这一幕。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夜深人静,只剩一个人了,这么荒凉,这么孤独,他把红色的蜡烛重新点起来,拿着蜡烛去看已经残败的花。红烛是华丽的,是暖色调的,持烛照看残花无言,繁华又幻灭,华丽又感伤,完全是一派晚唐的感觉。宾客散尽,花事未散,在夜色朦胧中,在红烛的照映下,这行将凋谢的残花,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华,美丽得象一个缤纷流彩而又隐约朦胧的梦境,深夜持烛所挽留的,是更深的一层消散——美的消散。夜深酒醒后的“赏”,正是“醉”的更深一层的表现。诗人的性情就在这首小诗中呈现着,一个人能够这么冷静、这么深情地面对盛宴必散,也就能很从容地经历人生无常,然而终是悲怆萦怀。
人生如寄,生命个体时常要领略无常的悲哀,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不知道归宿何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这片白云,它是转蓬一般浪迹天涯的行踪,也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别情。“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是一个永恒的、超越的生命之问,关于无家不有、无处不在的生命现象——离别。中国古人对别离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别赋》)。离别不仅是人生中最为突出的无常现象,它还最真切地凸显了此在的孤独,最形象地暗示了人生的结局。想起《红楼梦》中喜聚不喜散的林黛王,敏感的她,正是在永恒之“散”的压力下,才对“聚”小心防范,说还不如不聚的好。
记得有一首叫《央金玛》的歌,用神秘而苍凉的乐调,反复而含糊地唱着这样一个故事:“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一个偶然的相逢,正揭示了永久的离别和永恒的孤独,也就触发了人生的无限悲凉,所以它才是一个生命事件。缠绵而短暂的欢会过后,留下的却是永无绝期的此恨绵绵。
生命中的连接如恒河沙数,而娑婆世界情执尤重。不过是一起分享一段生命,我们却要经受伤害。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你我。每个人都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还是信誓旦旦地承诺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多少人问过这句话。有人说,永远是明天;也有人说,永远是一辈子;还有人说,永远是永生永世。或许他们都说对了,或许也都说错了。时光不容许你讨价还价,该散去的,终究会不再属于你。聚和散之间,我们只有学会收藏依恋,用深夜持烛一般不胜依依的姿态。美在恍惚间掠过,未曾伸手触及,便如云烟散去。
《天 问》
飘零,牺牲,
垦荒,繁衍。
生灭换代里,
那一个永存不死,
自始至终是什么?
天涯海角,四野茫茫,
迢迢复迢迢,
那一个系心系肺是什么?
散里的聚,离里的归,
失里的不忘,忘里的铭刻,
恨不得呐喊出来的,
那一个苦思冥想是什么?
独天地之悠悠,
渺弱的一声声追问,
茫然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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