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台下的万千妖怪,都抬头看着天空。
当那五色神光扫过法台,不止五面先天宝旗瞬间被夺,连上面数百位道士,也被尽数打落尘埃。
这个金冠羽衣的前辈,既然披着一身人皮,那么他自然不是为了帝流浆而来。
这个简单的道理,不只云中那几位陷入沉默的仙人明白,连地上的一众妖怪心里也清清楚楚。
相较于被这不该出现在此的棘手角色,突然打乱了自家原本计划的仙人,亲眼目睹这位举手投足之间,便已斩将夺旗的众妖怪,心中早已经是佩服得一塌糊涂。
这位前辈真是了不起,不止法台上压得自己抬不起头的道士,被他一击而溃,连云中十一枝明显比那群道士更让人头疼的飞剑,此时也远远地避开,似乎是不敢过来。
在这样的关键之战中,一位突然从天而降的妖族前辈,对于他们这些打破头也想挤进昆仑的低级妖怪,意味着什么?
那些年轻的妖怪,目光越来越亮,他们体内的热血已经烧了起来。
有几位侥幸活了几百年的妖怪,望着那金冠羽衣的身影,甚至连眼眶都开始慢慢湿润……
感受到周围炽热的目光,孔宣皱了皱眉,那些后生晚辈,似乎是误会了呢?
他知道,在自己如今身处的时代,对于这些后生晚辈而言,一个披着人形外衣的妖怪,意味着什么……
他成道甚早,早到那时候天地间还没有化形天劫,然而无论是数万年前的洪荒上古,抑或是他现在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他始终都不喜欢这种刻意而为的变化。
他倒不是讨厌自己现在的人形态,只是觉得这一身皮囊虽好,终究不是自家的本来面目。
尤其,这位上古大妖于自己的本来面目,一向都颇为自许。
对于同一头妖怪,在不考虑其他任何外因的情况下,人形态自然没有妖形态厉害。
因为想要维持在人形态,便需要持续消耗自身的妖力,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妖怪一旦受到重创,往往很快就会恢复自己的本相。
毕竟若连性命都难以保全,还要浪费妖力在维持人形一事上,大概只有那些脑子坏掉的妖怪,才会干得出来。
作为一位传奇级的大妖,恰好知道,除了脑子坏掉的之外,天地间还真有一种会干这种蠢事的妖怪……
——那就是青丘的九尾狐。
但他纵观妖族历史,像九尾狐一族这样,宁为玉碎不做瓦全的奇葩,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家。
妖族虽然曾经纵横天地,但那样的时代早已过去,时移世易,如今已是人道大兴之时。
他在落凤坡上,不过只是睡了几觉,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天翻地覆。
不知何时,那原本弱小的人类,竟然渐渐征服了四海八荒,成为了五岛十洲的主宰。
他们开疆拓土、建城立国,演化出了一套套复杂的规则。
反观自家这边,一盘散沙的妖族,如今仍旧是一盘散沙。
虽然经历了数万年的演变,低级妖怪仍然在茹毛饮血,高级妖怪依旧是弱肉强食。
他悲哀地发现,这些可怜的后生晚辈,想要在眼前的世界里生存,都必须要先学会做人。
妖怪要学习做人,自然要前往人族的世界,然而绝大部分人族,都并不欢迎这些异类。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过去了数万载时光,却仍旧是万载不易的铁律。
自成道以来,他便住在落凤坡。
因为性子清冷,又眼高于顶,他平日里懒得走动,也很少有人敢主动登门。
昆仑山下,能认出这位上古大妖来历的并不多,高明和高觉这对兄弟,便占去了其中的两个名额。
他们原本想凑过去,可是才走出没几步,便恰好看到了那五色神光冲天而起的一幕。
两人突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异常古怪,竟似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化为了两具木雕泥塑。
这对难兄难弟的身体,虽然一时不能移动,神智却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被对方定住,这对满心崇敬的兄弟,一定会扑过去,五体投地。
孔宣有极为严重的洁癖,无论是要入口的,还是要入目的,甚至连周围的气味,他都非常挑剔。
他不想让周围的任何生物接触到自己,于是,便没有任何生物能接触到他的身体。
同为妖族,他倒不是嫌弃自己的同类,相较于这些灵智尚低,不修边幅的后生晚辈,他曾经见识过比他们污浊一万倍的存在。
虽然他和另外三位也常年交恶,但在上古四大凶兽之中,只有这个叫做混沌的家伙,是他真正打从心底讨厌的。
当年因为一时不慎,遭这位浊海王兽一口吞下,虽然只是从这家伙腹中穿肠而过,但那短暂的片刻,也成为他一生最黑暗的记忆。
即使已经数万年过去,这位纵横天地、无所畏惧的大妖,至今思及此事,依旧不寒而栗。
当年死在他手上的四大凶兽,恐怕至死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惹上了这一位可怕的家伙?
而他那近乎偏执的洁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助这些后生晚辈一臂之力,他来此是要取回那五面原属于自己的旗子。
那是母亲,在世上,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这五面旗子,因为某种原因,已经被他遗失了很多年。如今时隔万年,想找回来自然不会太容易,幸好他认识一个喜欢研究天机运转的家伙。
既然那家伙告诉他,这五面旗子,今日会出现,那么它们就一定会出现。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差,竟然碰上了一甲子才轮到一次的昆仑妖潮。
这位传奇大妖,在妖潮之中晃荡了大半天,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感叹。
这些妖族的后生晚辈真是可怜,他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比自己当年生活的时代,还要更凶险数倍。
即使狂妄如他,也不认为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便能扭转乾坤。
作为一只活了数万年的妖怪,他早就过了那种发梦的年纪。
相对于蓄谋已久的夺旗,斩将不过是这位心血来潮的大妖,随手所下的一步闲棋。
然而,看着一个个被自己从法台上打落尘埃的道士,一脸惘然地坐在地上,这位上古大妖,忽然纵声长笑。
在他的大笑声里,被术法定住的高明高觉,身上一轻,便似如梦方醒。
然而,这对恢复了自由之身的兄弟,并没有向那位自己仰慕多年的前辈大妖扑去。
他们低下头,向那便深深地施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另一个方向,远远遁去。
“住手!”云中有一个金铁般的声音,急急喝道,“这五面宝旗,你不能带走!”
这金冠华服的妖怪,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口中淡淡道,“这五件旗子,本就是我妖族之物,今日重入我手,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孔宣,你不要自误……”
那大妖细细翻看着手里的旗子,等到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五面旗子已不知被他收去了哪里。
这上古大妖负手而立,狭长的眸子,看着空中某处:“若来的是你师尊,我可能会慎重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至于你……”
唇角微翘,这位大妖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我要走,你又能拿什么来拦我?”
面对这嚣张的口气,云中陷入了沉寂,似乎一时无言以对。
这妖怪心愿既遂,便觉得此地无味,他本就是个极懒的性子,也无心和这些“俗物”过多纠缠。
袍袖一扬,人便倏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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