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料的增加有限,人口的增加无穷,这在今日已是常识。
一切生物都自然地趋向于无限的繁殖,中国传统的大家族制度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香火主义使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加提高。一家数十口,靠父祖的遗产坐吃山空,都比赛着娶妾生子。甚至没有遗产或遗产甚少,但数十口中若有一二人能够生产,全家就都靠这一二人生活繁殖。
所以在小家庭的社会被淘汰的废人游民,在中国也都积极地参加人口制造的工作。并且按人类生殖的一般趋势,人愈无用生殖愈多,低能儿之生儿育女的能力远超常人,生殖似乎是废人惟一的用处与长处。
所以中国不只人口增加得特别快,并且人口中的不健全分子的比例恐怕也历代增加。这大概是二千年来中国民族的实力与文化日愈退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国到底能养多少人口,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人口的统计向来不甚精确。先秦时代可以不论,由汉至明的人口,按官家的统计,最盛时也不过六千万左右,大乱之后可以减到一二千万。
但这个数目恐怕太低。中国自古以来的人丁税与摇役制度使人民都不肯实报户口;若说明以上中国的人口向来没有达到过七千万,这是很难置信的。
由清时代的人口统计,可以看出前代的记载绝不可靠。康熙五十年(1711) 的人口为二千四百万。五十一年,颁“盛世滋生人丁”的诏书,从此以后,人丁赋以康熙五十年为准,这实际等于废人丁税。雍正时代田租与丁赋合并,可说是正式废除人丁税。从此户口实报已无危险,人口的统计不致像前代的虚妄。
十年以后,康熙六十年(1721),增到二千七百万。此后增加的速率渐渐达到好像不可信的惊人程度。二十八年后,乾隆十四年(1749) ,人口忽然加到前古未有的1.77 亿的高度,较前增加了六倍半。
二十八年也不过是一世的期间,中国生殖率虽然高,也绝无高到这种程度的道理;显然是前此许多隐瞒的人口现在都出头露面了。
再过十年,乾隆二十四年(1759) ,就有 1.94 亿。再过二十四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 ,就有 2.84亿,将近三万万的人口高潮了。
此时社会不安的现象渐渐抬头,高宗逊位之后就发生川、楚教匪的乱事,可见饭又不够吃的了。自此以后,至今一百四十年间社会总未安定,大小的乱事不断地发生。
所以就拿中国传统极低的生活程度为标准,三万万的人口是中国土地的生产能力所能养的最高限度。历代最高六千万的统计,大概是大打折扣的结果,平均每五人只肯报一人。
至于今日四万万以至五万万的估计,大致也离实情不远。这个超过饱和状态的人口是靠外国粮食维持的。
近年来每年六万万元的入超中,总有二万万元属于米麦进口。都市中的人几乎全靠外国粮食喂养,乡间也有人吃洋饭。这在以农立国的中华是生民未有的变态现象。
今日的中国好比一个坐吃山空的大破落户,可吃的东西早已吃净,现在专靠卖房卖田以至卖衣冠鞋袜去糊口,将来终有一天产业吃光,全家老小眼看饿死。
历代人口过剩时的淘汰方法,大概不出三种,就是饥荒,瘟疫,与流寇的屠杀。人口过多,丰收时已只能勉强维持;收成略减,就要大闹饥荒。饥荒实际有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广大的区域中连年不雨或大雨河决,这是绝对的饥荒,人口不负责任。但中国每逢乱世必有的饥荒不见得完全属于这一类,最少一部分是人口过剩时,收成稍微减少,人民就成千累万地饿死。
瘟疫与饥荒往往有连带的关系。食料缺乏,大多数人日常的营养不足,与病菌相逢都无抵抗的能力,因而容易演成大规模的传播性瘟疫。试看历代正史的《本纪》中,每逢末世饥荒与瘟疫总是相并而行,这也绝非偶然的事。
饥荒与瘟疫可说是自然的淘汰因素,人为的因素就是流寇。流寇在二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甚至可说是一种必需的势力。民不聊生,流寇四起,全体饿民都起来夺食,因而互相残杀。赤眉贼、黄巾贼、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是最出名的例子。但流寇不见得都是汉人,西晋末的五胡乱华也可看作外族饿民的流寇之祸。
在民乱初起时,受影响的只限于乡间,但到大崩溃时城市与乡间一同遭殃。
例如西晋永嘉之乱时:
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藁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众惟一旅,公私有车四乘。(《晋书》卷五《愍帝纪》)
长安城中的人民或死亡,或流散。至于乡间的情形,据永嘉间的并州刺史刘琨的报告: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孝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厄,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返,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
后来刘琨转战到达晋阳(今太原),只见:
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俱见《晋书》卷六十二《刘琨传》)
城乡人口一并大减。历史中所谓“人民十不存二”或许说得过火,但大多数人民都死于刀兵水火或饥饿,是无可怀疑的。
民间历代都有“劫”的观念,认为天下大乱是天命降劫收人。这种民间迷信实际含有至理。黄巢的杀人如麻,至今还影射在民族心理的戏剧中。黄巢前生本为目连,因往地狱救母,无意中放出八百万饿鬼;所以他须托生为收人的劫星,把饿鬼全部收回。凡该被收的人,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也逃不了一刀。这就是所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这种神秘说法实际代表一个惨痛的至理。那八百万人(黄巢直接与间接所杀的恐怕还不只此数),无论当初是否饿鬼,但实际恐怕大多数是饿民或候补的饿民,屠杀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历代人口的增减有一个公式,可称为大增大减律。增加时就增到饱和点甚至超饱和点,减少时就减到有地无人种、有饭无人吃的状态。
人口增多到无办法时,由上到下都感到生活困难;官吏受了生活恐慌心理的影响,日愈贪污,苛捐杂税纷至沓来。民间的壮健分子在饥寒与贪污的双层压迫下,多弃地为匪,或入城市经营小本工商,或变成无业的流民与乞丐。弃地日多,当初的良田一部成为荒地,生产愈少,饥荒愈多。
盗匪遍地之后,凡不愿死于饥荒或匪杀的农民,也多放弃田地,或入城市,或为盗匪。荒地愈多,生产愈少,生产愈少,饥荒愈甚;饥荒愈甚,盗匪愈多,盗匪愈多,荒地愈广。
这个恶圈最后一定发展到良民与盗匪无从辨别的阶段,这就是流寇的阶段。
长期的酝酿之后,人口已经减少,再加最后阶段的流寇屠杀,当初“粥少僧多”的情形必一变而成“有饭无人吃”的局面。至此天下当然太平,真龙天子也就当然出现。
大乱之后,土地食料供过于求,在相当限度以内,人口可再增加而无饥荒的危险。
所以历史上才有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的太平盛世: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东汉初期的中兴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清代康熙乾隆间的百年太平,都是大屠杀的代价所换来的短期黄金境界。生活安逸,社会上争夺较少,好弄辞藻的文人就作一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文章来点缀这种近于梦幻的境界。
但这种局面难以持久。数十年或百年后,人口又过剩,旧的惨剧就须再演一遍。
关于作者,雷海宗(1902~1962),192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曾经留学美国,1932年任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教授,1952年任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直至逝世。他毕生致力于历史教学和研究工作,讲授中国通史、中国上古史、中国哲学史等课程,是中国文化形态学创始人。
本文摘自《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汇智博达出品,转载请私信联系我们取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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