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玩具只有一个布娃娃,她的塑胶面具很快就损坏剥落,剩下一个光秃秃扁平的布脑袋。我只好用铅笔、钢笔、彩笔为它整容,随心所欲描绘鬈曲的睫毛、整齐的刘海、鲜红的樱桃小冠。我怀中的宠物因此面目常新。我还搜遍外婆的针线筐,寻出碎布头,做小帽子做超短裙,甚至做了一件游泳衣。我的妹妹羡慕极了,她也有一个极不成形的小布娃,为央求我也给打扮打扮,主动勤奋地给我的洋娃娃洗澡。结果我的可怜的娇滴滴的小美人,真正成了一袋湿漉漉的细糠,吊在晾衣绳上晃荡。那几天妹妹畏畏缩缩小老鼠一样,我脸上自然是雷霆万钧。
再记不起有其他玩具了。
我的小儿子时常把无数玩具与图书弃之一地,百无聊赖地将自己倒置在沙发上,头朝下问:“妈妈我今天干什么?”小时候我若也这样问妈妈,她必定掴我一巴掌。其实我记得我们总是很忙,却不是忙着做作业。作业当然是要做的,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孩子因为做作业而没有时间玩。那时节房子少,荒地多,捉蝴蝶粘蜻蜓,挖蚯蚓钓鱼,喇叭花心有蜜汁可啜,桑树上可以采到紫红的桑椹,甚至钻防空洞。
连家门口那条有名的九曲巷都是捉迷藏的大好场所。
跟我外婆上扫盲班没几天,大约认得十来个字,我就不可一世起来。不理睬邻居小癸伴的叫唤,怀抱舅舅的一本精装英汉大字典,坐在大门铁栏内,唱歌般大声读书。过往行人不禁驻足,讶然侧耳,等听清这位“小神童”读来读去都是这几个字:“上下左右多少……”
皆捂嘴走开。这时我还未上学,却已不满足妈妈给扎的两条小辫,自己对镜梳妆,一下子编了六条小辫子,扎上各色花布条,左顾右盼美极了。我大姨妈及妈妈相偕下班回家,看见一个小妖精在大门口跳橡皮筋,满头万国旗飞舞,先是前俯后仰,及看清是我,差点背过气去。
据说外祖父生意亨通时,家中有四个丫头,但妈妈每天早上仍要扫地后才能上学,若扫得不干净,即便走出大门仍要被外婆厉叱回来返工。等我刚懂事,非但生意收了十几年,家当也告竭,且身分是资本家,自然要低头做人。很小我就自己洗衣服,洗自己的碗,还要接受外婆严格的检查,渐成习惯。譬如洗地板,必用棕刷将每块方砖刷得通红,洗完以后骑在楼梯的扶手上陶醉半天。犹如现在抄稿子,若有涂改必撕去重来,抄毕,如同几十年前一样,在自家的劳动成果前心旷神怡。
我的玩伴很多,不似现在的孩子,总是被封锁在各个单元里苦读书。那时的邻居,常常不打招呼来到厨房撮一匙盐就走,说不定明天突然下雨,回来就见你晾的床单已叠好放在饭桌上。小涪子更是在各家随意走动,扁头啦傻呆啦各种绰号常常一生都蹭不掉。
我最忠实的影子是我的妹妹,虽只比我小两岁,却视我为绝对权威。她生性驯良,常常哭着从学校回来。我屡屡替她出征,大多告捷。
有次对方的姐姐邀来一帮高年级同学助拳,我眼见敌不过,抡起书包,呼呼有声,果然全部吓退。从那以后,妹妹学会此招,再不要我护送。
她的铅笔盒总是被甩开,铅笔、橡皮、小刀四下里乱飞,不知吃我妈妈多少巴掌,头还昂着,脸上一派胜利者的光辉。
我的小表妹常来外婆家过周末,夏夜我们贪南风,铺竹席睡长廊。
以一张破藤桌为舞台,一本正经地自己报幕,然后尽丹田之气,鬼叫狼嚎。歌毕,立即“吱呀”一声巨响跳下藤桌,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数数聚在门口的听众有多少,每次都是我的表妹取胜。她后来考进一家文工团,在真正的舞台上颇出风头,想必与当年肆无忌惮地拔嗓子有关。
呵,夏天最是快活,夏天有长长的假期,可以整天泡在海水里。
度完暑假的孩子都晒得黝黑,动作更加机灵,突然长高了许多。秋天的南方阳光最浓稠,而且不炙人,秋游野餐,秋季运动会陆续举行。
冬天也不错,人人想着过春节,新衣服、压岁钱、放鞭炮,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在前头等着,冬日的寒风又算得什么!
我害怕春天的梅雨,因为买不起一双雨鞋。上学路上我的小布鞋就灌满了水,泡着我的脚整整一天。次日上学,鞋子仍是湿的,把脚伸进去时我总是咬着牙噙着泪。后来改成塑料凉鞋,仍是又湿又冷。
这么多年了,我一到冬末就开始病态地数着日子等梅雨。毛衣被褥洗了又晒了,梅雨还不来我就焦灼不安。就像小时丢了东西,回家等妈妈发火,可妈妈脸上却不见动静,害得我做不下作业,眼睛跟着妈妈在屋子里乱转。
所以,无论我那赶时髦的儿子怎样撅嘴跺脚抗议,每年雨季来临之前,我都要给他买一双结实的小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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