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周,机缘巧合,让我和一群老人家生活了几天。回顾这几天的生活,再次感恩宇宙中冥冥的安排,让我亲眼目睹及走进这些与我非亲非故的老人们,以及第一次了解医院里的护工,她们是如何工作的,是怎样一群人,她们又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是因为什么而选择做护工。
这几天的生活让我又体验到人生中不同场域、不同人群的不易与特征,好像上天在安排我有越来越多这样的“看见”和“体验”。我一边看,一边思考,也一边整理,寻思着这一切的发生,或许这是我们社区最近关注的“临终关怀”的话题的延伸。
探讨临终关怀的时候,我们探讨的空间是家里,也大多数是年轻人,我们没有在老人或者需要关怀的老人面前,那样的时空里,“被关怀”在那个当下并没有那么迫切。虽然在探讨的过程中会想起或对未来有某种心理准备,但与真切要面对一个病人、一个年老了需要被照顾的老人是完全不同的。
有些人对临终、年老的问题避而不谈,但是现在避也避不了。出生率低,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未来对老人的照顾,以及我们自己年老之后的生活都越来越受挑战。我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算是提前做一些练习。如果日后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可能不会太过于慌乱,我能沉着应对了。
老年科里住的都是老人,男男女女,步履蹒跚,他们要么借助行走器,要么被搀扶着,20米的路都要走好久,仿佛一切在他们那里开始以正常速度的十倍,甚至超过十倍的速度慢下来。
有一个老人家,可能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硬是要冲出病房。她的儿子拦着、抱着,她示意要打他。他说,打吧,小时候还没打够是不是?她真的用雨伞轻轻地打了几下。儿子又耐心地重复着安抚她的话:医生明天才上班,现在医生都下班了,乖乖睡觉......
走进病房,第一眼就看到护士在给一位老人家做护理。瘦骨如柴的身体,脸都只剩下骨头了,护士们在护理的是她的下半身。她兴许是很迷糊,即使是有我这种年轻人在,她也没有怎么反抗。后来的几天她清醒了,她小便是不让我帮忙的,换衣服也不让我看的,后来回想,我第一天见到的她应该是相当迷糊的一天,所以她没有做任何反抗。第一眼看到的她,确实让我想到了“临终”。这位阿婆,85岁,我叫她好婆吧,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好”字。
除了护士,护理她的还有护工,这也是我这次体验中觉得最为有价值的部分。护工24小时陪伴这位好婆,说的也是粤语。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好婆的女儿,因为她俩交流的口吻就像亲人,不像雇佣的关系。后来才知道,这位好婆一年要住好几次院,每次都找她当护工。久而久之,她们相处也不客套了,像亲人一样。这位护工我就叫她曹姨吧。
我问,好婆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啊?
曹姨说,哮喘、咳嗽,一动就喘。
在她旁边的另外一张床上还有一位老人家,比好婆要年轻很多,70多岁,也是哮喘,不过她精神面貌非常好,不像生病的人,也不需要儿女、护工照顾,只是一般的调养身体。我叫她陆姨。
第一晚,好婆睡得不安稳,甚至可以用躁动来形容。夜深人静,她总会在正常人差不多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大声说话,说的都是粤语的土方言。由于我也是广东人,多少能听懂她说什么,但是她说得没头没尾,也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用曹姨的话说,她这种方式很容易让人烦躁,因为就快睡着了她就大声嚷一句,让人心脏受不了。我也一晚无法入睡,到了凌晨3、4点,好婆已经不能躺着,非要起来,然后摸索着也不知道要干嘛,反正就是极度的躁动。
陆姨睡在好婆旁边的床,也是如何也睡不着,她说好婆这样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她这三天都没法睡觉。她还说好婆原来不是跟她一个病房的,是原来病房的人投诉才转到跟她一个病房的。我看到她没有抱怨,也没有什么情绪,我感受到陆姨的善良。她能理解和包容一个老人家岁数大而引发的生理机能的减退而出现这种情况。但护工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软硬兼施,如何哄她就是不睡。我也是实在无法入睡,起来,走到好婆的床边,我把她扶下躺着,然后开始抚摸她的头,像孩子一样对待,她出奇的开始安静了。
她安静下来之后我开始跟她聊天,我问她有多少个子女,她说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我又问,那你怎么不睡觉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她对我这些问话是没有判断力的,她那时候可能迷糊得昼夜不分,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见她那个样子,我也只好不问,继续抚摸她的头,也尝试用以前一位懂气功的朋友哄小孩的方式在她的头部做一些手势动作。在我的手触摸她的头、脸,以及悬浮在头的上方,从上往下做手势的时候,她确实能够安静下来。我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说:“你要乖啊,乖乖睡觉啊......”虽然她无法深度入睡,不过她明显没那么躁动了。
我回到自己的床位,也依然无法入睡,因为她即使是躺着,眼睛也闭着,也还时不时在说胡话,那样子就像是她的脑海里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很多人,那个世界里的人在跟她说话,她在不断地回应,就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护工说她熬了四个晚上,无论如何是熬不了,打电话给她的家人,要么家人来陪一晚,要么再另请护工,她说她熬不下去了。下午,好婆最小的女儿来了。
她来了之后,好婆能够坐起来,精神也好了很多,但是她老是往窗外某个地方看,看了之后又自己在那里说话。旁边的陆姨纳闷着,问她为什么老是看那个地方,又为什么总是自言自语。好婆的女儿说,她可能犯迷糊了,看到窗外就是大海,看到有人打渔,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出海打渔的。她看到这些就开始乱说话,有时候也不告诉我们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怕我们害怕。
我说我昨晚半夜起来摸她的头,如果今晚她还是躁动,你可以摸她的头。她女儿很惊讶:“太感谢你了,你不怕啊?”
我说:“不怕啊,有什么好怕的,人老了就像个孩子,她现在就是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问我。原来是护工觉得好婆中邪了,被什么鬼魂上身,她才会在夜里那么躁动,然后整夜整夜乱说话,因为鬼魂上身就会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才会这样。原来护工叫她女儿来的时候带一些辟邪的树叶过来,所以女儿才那么问我。这个是过了两天之后又跟护工聊天,她说起来的。她说的当下,我问自己,如果护工早就这么说,我是否会害怕?
我觉得我也不会害怕。我不是不信鬼,是我当下的能量确实很稳定,我觉得老人家老了,就是会出现各种状况,当下最主要的就是给予关爱。她神志不清,那唯一有效的就是肢体接触。我还挺喜欢抚摸她的头,她已经瘦成皮包骨。抚摸一个陌生的、年老的、见面才几个小时的老人家,有一种特别的体验。那个当下,我认为自己满怀慈悲,满怀爱意,尽管她和我非亲非故。
我也会握她的手,慢慢感应她的体温,也慢慢把我的体温输送给她,在心里给她唱祷文。我在想,我和爷爷奶奶住得远,无法每时每刻这样陪伴他们,或许陪伴这个好婆,也是一种练习。天亮之后有些感慨,便在朋友圈里发一段文字,有个学员看了,特意把一段关于行善、因果等的文字发给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在积德。
我在做的时候确实没有怀着要积德的动机,只是觉得好婆她需要关爱,于是就去做了。她有那么多的儿女,但是没有哪个能够陪伴,需要请护工。护工和家人始终是不同的,或者即使是子女也未必每个子女都那么有耐心、有爱地陪伴。既然这位老人家来到我的眼前,既然我也有爱,那就给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后来几天,可能是护士反映了情况,医生调整了治疗方案,她出奇得平静,夜里睡得很安稳,白天也很安静,而且精神越来越好。我开始跟她聊更多的事,问她想不想听我唱歌,她说想。然后我就握着她的手,靠近她的耳朵唱歌,因为她非常耳背。好婆也听不懂,因为我唱的是普通话,护工耳朵尖,她说,你这歌唱得我都平静。我看她也没啥事做,开始跟她闲聊。我说,你知道吗?其实你们的工作非常有意义,你是在行善......
于是,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又开始了解护工这类人群。
这位护工曹姨约50岁不到,广东人,嗓门大,说话、干活非常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她天生有一股非常随遇而安、很乐观的性格,时不时会哼一句歌:那天的雨也没能留住你......一有空就K歌,她的形象在我看来有点像张飞,特别义气,你对她好,她肯定一辈子对你好。在同一个老年科病房里还有另外一个护工,湖南人,两人是完全不同的性格,那个要温婉一些。
我之所以对她们感兴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类人群,也亲眼目睹她们如何护理老人的。总的来说,比我想象中要有爱、有温情很多。当然,这其中肯定有雇佣关系、酬金的约束。不过,在子女都无法陪伴老人的情况下,当老人也不能自理的情况下,能够有这类人群陪伴,保证老人不摔倒、渴了有人递水,急了有人扶着大小便,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那这些护工照看老人的工作都有哪些呢?
一天24小时,全天陪护,你能想到的一个无法自理、无法自由活动的人所能需要的所有帮助。我来给大家列一下:
1.扶起来大小便
2.把大小便倒到厕所
3.穿衣、解衣
4.洗澡
5.漱口刷牙
6.买饭、喂饭
7.打完针及时通知护士
8.推着轮椅到各个科室做各种检查
9.推着轮椅去康复中心做各种康复
10.如果病人夜里无法入睡,她们一样不能睡.....
以上我列举的可能还不完全,还有更多琐碎的照顾。她们是24小时全天陪护,那她们自己的吃饭、睡觉如何解决呢?
先说说护工是如何进入医院工作的吧。
护工进入医院工作是需要在护工公司进行过培训,例如急救训练,各方面条件符合要求,然后列入该护工公司的人力资源名单才能进入医院工作。
护工公司对接的是医院,护工自己无法直接接单。公司接到某个科室病房病人的护工需求,护工公司就会询问名单中的护工谁愿意接某位病人。病人家属和护工见面,双方达成共识之后,护工开始按照护工公司对病人家属承诺的服务项目进行陪护。有一对多的服务,也有一对一的服务。我在那里的那么多天,我发现这些护工全天候,天天24小时陪护一个病人,我就问她们:“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她们说:“回家?病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接了病人,直到这个病人出院,我们都出不了医院的,而且有时候病人太多,一个出院了一个又进来,就得无缝连接地接着看护,基本上连医院的门口都出不去。”
确实是,她们吃在病房,睡在病房,病房就是她们的家。但是,病房是没有煮饭的炊具和空间的,病房不允许明火、电气类的炊具,只有一个微波炉,有些还没有。病房里的供餐要么是医院的食堂运送上来,要么是叫外卖。这些她们已经吃腻了。这位曹姨因此还学习了很多微波炉煮饭的技巧。她非常自豪地向我炫耀她如何能够用微波炉快速整出一顿有菜、有肉、有汤的饭来。病人的需求是无时无刻的,她得卡着病人睡觉或者不需要她那么密切照顾的时间偷溜去用微波炉煮个饭,或者偷溜出去买点菜。吃饭是这样解决的,那睡觉呢?
病房里一般至少两个床位,基本上都是三个。床位是给病人睡的,摆了三张床之后空间非常狭窄了,她们只能买折叠床,放在狭窄的病房走道上,而那条走道往往就是厕所门口,而且为了方便病人起夜,墙角跟会有一个感应灯。
漆黑的时候,只要有人走过,感应灯就会自动亮起,她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窝着睡。那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厕所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此往复,她们却能够呼呼大睡。我晚上都不好意思那么频繁走动,更是早早就上完厕所,不想打扰她们睡觉。有几次曹姨意识到我在乎她的感受,她说,你不用顾及我,我已经习惯了,到哪都能倒头大睡。
或许是24小时照顾那些非亲非故的人,又有责任在身,她们确实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特别是耐心。这样的情况下,她们的身体肯定是疲惫的,不管哪里,只要能躺下,她们都能睡得着。
我跟她们说,其实你们是在做善事。这些老人家,子女不能来照顾的,你们照顾得也还挺好。
曹姨说,做善事倒是说不上了,这就是一份工作。不过,遇到一些可怜的老人,我们还是会全心全意去照顾的,起码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也能保证一点最后的尊严。有些住院住得多,也熟悉了,就像亲人一样了。喏,像这个阿婆,我跟她就像家里人了。
我又问,你都接女性老人吗?男性也接吗?
她说,都接。有什么客户就接什么客户,病人还能让你挑啊。
我又说,那男性病人怎么护理啊?上厕所、洗澡之类的不很尴尬吗?
她说,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没有尴尬了,我就把他们当老小孩,只要把他们当小孩看就不尴尬了。
我又问,那你觉得护理女病人容易还是男病人容易?
她说,男病人容易。
我说,为什么啊?大家都是女的不容易一些吗?
她说,生理差异。男的坐在床上,给个尿壶就可以拉尿,女的必须要起来,坐到尿椅上才能拉尿。
哦!原来是这样!这真是行行有门道啊!那她们这样的工作到底薪酬是多少呢?
一对多的,750元/一天一夜,没有底薪,护工公司扣除25%,剩下75%是护工的纯收入。至于一对一的,我倒是忘了问了。但是我看到她好像24小时都在护理这个好婆,她说这是一对多的服务,不是一对一。我又问,那你其他病人呢?我没见你去护理过其他病人啊。
她说,我和另外那个护工负责整个科室,我们一般会注重护理那些比较严重的,比如这个阿婆,她都不能自理,我就多看着她一点,其他的能够自己起来大小便,能够自己吃饭,那些我们就酌情护理。
我问,那公司会给你们买社保吗?
她说,不会。我们的收入就只是每个人病人交的钱的75%。如果出现什么意外,还会相对应地扣钱。
我又问,那公司什么时候结算给你呢?
她说,病人出院的时候。
我又说,那如果那个病人一直住,住一个月,你也要等?
她说,是的,必须是那个病人出院了才能结算。不过,很少病人会住一个月的,最长半个月医生都会叫出院的了。
我觉得这个信息透露得非常有用啊。对于护工来说,一周可能是最好的陪护时间,一是体力,二是结算薪酬不会拖太久。如果两周,或者两周以上,确实很考验体力和耐性。曹姨说她刚开始做这份工作的头几天,她从病房出去到户外,发现自己头晕眼花。她才意识到,天天24小时在封闭的病房里,吸的二氧化碳太多,到了有足够氧气的地方竟然不适应了,她意识到这种工作对身体的摧残。她说,我再干两年就不干了,这个不能长期干下去,这么干下去连命都会没有。
我又问她,那你不干了有什么打算?
她说,我就回老家开个小店,我喜欢做饭,我开个小小的餐饮店。
原本我以为她的家庭是特困难的那种,聊起来才知道并非那样,而且比很多人的条件都要好。
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而且都出来工作了,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毛坯的,等着装修。她呢,一有空就刷那些装修视频,还不时地跑过来跟我说,你看你看,现在的装修材料可真多选择,我要把我家的厅装成这样,把我房间装成这样......我再干一两年就攒够钱装修了......在她身上我看到乐观、勤奋和拼搏。我对她其实挺佩服的。起码她有拼搏的干劲,知道自己需要钱装修,也知道如何攒钱,攒够了就可以换工作,她知道长短期的打算。
我帮曹姨算了一下帐,她一个月的收入最高:(30天都在工作)
750X30X75%=16,875元。
她天天住病房里也不需要租房,减去吃饭的钱,基本能够剩下15,000,当然这是一个月天天都有病人的情况下。她说基本上都没停过,都是一个病人走了,另一个病人又进来。我觉得啊,按照现在的社会和环境,病人只会多不会少,对护工的需求也是只会多不会少。那他们的收入可以说比很多人都高,但是他们付出的精力、体力、健康也是无法估量的。
和好婆、陆姨、曹姨这些不同领域、社会角色完全不同的人生活了几天,也许是大家性格相投,我感觉她们都像自己的亲人了,临走时都有点舍不得。我加了陆姨和曹姨的微信,对于陆姨,给她分享营养知识和健身操;对于曹姨,我也不知道日后需不需要护工的帮助,不知为什么,我见到她,我有一种安全感。
这几天的生活让我对生老病死这件事看得更开了,特别是对祖父母、父母的生老病死也感觉看开了很多。亲手去安抚好婆,一个病重瘦弱的老人家;贴心地关注陆姨,教她营养搭配、教她做平甩功;跟护工聊天,了解护工的行业和亲眼目睹她们如何陪护,这几天的经历相当宝贵。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想这份智慧在日后肯定会显现出来。
虽然这些天面对的是一些走向人生终点的生命,我发现我在那个空间里没有丝毫的烦躁和恐惧,我很感恩自己被安排进入那个场域,让我看到了这一切。
祝大家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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