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肝癌晚期去世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我跟妈妈和妹妹经常梦见他。我每次梦见他的梦境基本一致,总是梦到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是我的至爱亲人,是他给予我生命,所有的思念都在情理之中。然而,这十几年里,我还会经常梦到一个陌生人,我甚至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我经常梦见他朝着我微笑,那张俊俏的脸上,充满着阳光和朝气,经常的场景是他在一大片黑白的森林中迷路,四周充满了鬼魅。我经常浑身是汗地被他吓醒,然后整夜不眠。
他是我父亲的同室病友,年龄跟我相仿,甚至应该比我年龄还小,也是肝癌晚期。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1999年的5月份,我父亲在安徽省力医院做了肝癌手术,术后搬进肿瘤科五楼13号病房。
医生确诊地告诉我们,父亲身体里面的癌细胞已经全部扩散,治愈的希望及其渺茫,最多还能熬三个月。这个噩耗跟晴天霹雳一样,粉碎了我们全家所有的梦想,父亲还那么年轻,才54岁,怎么可能离我们而去?但事实摆在我们面前,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句话的悲哀了。但我坚信,只要父亲今天还活着,明天或许就会有奇迹发生。
我和母亲、妹妹把虚弱的父亲安顿好后,我抬头望着窗外,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人,走进了我的视野。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苍白,俊俏的脸上,他穿蓝白相加的病号服,靠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仔细的阅读,声音很低,低到你听不出他在念什么?对于我们搬进来,他仿佛跟没看见一样。他的床上堆了一摞子自学考试的书籍。
我父亲的病房里有六张床,父亲的病床与他的床紧挨着,他的床靠着窗户。
我知道住在这个病房里都是癌症患者。就当时的医学水平来说,大分部癌症患者确诊后基本都是晚期的。所以在这样的病房里会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家属之间基本不敢在病人之间交流,病人也不会主动提到自己的病情。有的晚期癌症病人会经常剧痛,不停的呻吟,甚至嚎叫。处在这样的病房里,总让我想到“炼狱”这个词,死亡会随时可能出现,随时会听到病人家属的哭声,这个哭声有的来自隔壁的病房,有的会在我父亲的病房里。
在省力医院这段时间里,我和妈妈24小时守候在父亲身边,晚上租医院的躺椅,放在两个床之间的空隙里休息。
其他患者的家属和朋友很多,经常有人带着营养品带探望病人。我注意到,来探望他的人很少,几天会来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呆一会就走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很少。
白天,他一边挂掉水,一边看书,然后长时间的望着窗外,我试图跟他交流,但他基本就没有回头看过别的病人,更别谈跟别人交流了。病房很小,床也很小,我租的椅子勉强能放在他和我父亲的病床之间。在病房里,病人和家属都很难休息好,夜里灯也不能完全关闭,病人随时会突发状况。
我睡眠质量一直很差,稍微有声音,我就会惊醒。我经常听到晚上他跟我父亲自我压抑的呻吟声,所以连续数日,晚上我都会在微弱的灯光看余秋雨的散文集《霜冷长河》。我很怕翻书的声音惊动他和我父亲,所以我尽量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躺椅很硬,经常会肌肉麻木。我会不时抬头看看父亲的情况,基本上父亲都是紧闭双眼,本来就瘦弱的父亲加上重症的折磨变让他变的很小,被子像一个宽大的袍子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上。
有一天夜里,我翻到了《霜冷长河》里的一章名为“最后的课程”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也有少数临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而恭敬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于世间,大家都能读到,但多数属于对自己功过的总结和感叹,对未竟事业的设想和安排,也有人生意蕴,却不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的撼人魅力,并没有以生命本身来演奏。”
想到父亲,想到了临床的病人,我想他们还不是老人啊,生命怎么会就要轻易结束呢?
我转过身来,看了看我父亲身边年轻的病友。他没睡,眼睛睁的大大的,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估计我转身,躺椅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突然转过身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跟他目光直接对视。
我看不出他眼里有任何内容。我很抱歉地说,是不是惊醒你了。他没说话,还是看着我。这一刻,我似乎感觉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我躲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他突然问,你看的什么书?
这是我父亲住进这个病房后,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慌忙把书合上,我怕他看到上面的话。
我说,是余秋雨的《霜冷长河》。
他说,给我看看吧。
我极不情愿地把书递到他手上,他看了很久。凌晨3点多,我迷迷糊糊地躺在躺椅上,我感觉他轻轻地把书放到了病床之间的床头柜上。
5.30半左右护士开始查房,病人和家属陆续起床。我连忙把躺椅收拾起来,他用被子把整个人全部包了起来。护士叫醒他,让他吃药。他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示意护士把药放到床头柜上。
妈妈在给爸爸打开水的时候,顺便给他的水壶也灌上了热水。我看他的杯子是空的,就把开水给他倒上。
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谢谢,然后又钻进了被子里,快9点的时候。护士要给他挂掉水。他才从床上起来,到卫生间洗脸刷牙。
大大的阳光毫无吝啬地直接照在他的床上,他依旧一边挂掉水,一边看自学考试的书籍。他一直如此,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只是此时的阳光好像把他包裹起来一样,让他变的恬静安详。
下午阳光渐渐从他身上消失,他的掉水也终于挂完了。这一天他的亲人没有来看他。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他的手一直放在他那堆自学考试的书上。
天渐渐黑了,病房里开始喧闹起来,病人家属开始给病人送饭。他依旧坐在哪里一动没动。
突然,他一跃从床上跳到床下,用最快的速度,把窗户打开,用最快的速度把床上所有的书抛到了窗外。
然后直挺挺地躺到床上,病房的人都惊呆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劝他。我父亲死死地看着他。吃饭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我明显地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流出来。很快他又用被子把自己全身包住,一动不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护士查房时发现,他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家里来了几个亲属,第三天中午,他“走了”。护士用白布将他遮盖住的时候,我很想掀开白布再看他一眼。
他的遗体被拉走的时候,我的眼泪喷出我的眼眶,但是我怕父亲看到,我更不敢看父亲此时的表情。我跑到走廊里,看着他的遗体车转过楼道,一点点消失。
我跑到楼下,他扔掉的一堆书散落在地上,在风中扬起书角。我用手将他的书撕开,用打火机一页一页地将它们烧掉,看着它们化成灰烬……。
他的离去,让我父亲的病房愈发安静,但谁也没有在病人面前讨论过他。他走后的第四天,我父亲被医院安排回家临时休养……。
我跟他相处了不到10天,只说了简短的三句话,却用了我整整十几年的光阴想把他遗忘,但至今我还是忘记不了他——这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一个叫莫里的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今天晚上,我写下这篇文章,我能和他讲和吗?我想说,你已经回到了自然的怀抱,就请别再到我的梦里来了。我知道,问题其实不在于他,而在于我自己,那么只盼文吐真情,愿我一夜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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