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临行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想法，他来到了那两只小熊的笼子旁。那两只小熊看见他，活蹦乱跳的雀跃不已，对他的到来，很是欢迎。这让他不禁感到感慨；若是这两只小熊知晓他明天就要去捕猎它们的母亲，还会感到欢呼雀跃吗？
直到看着小熊将他给的干粮都吃完后，他才离开。也许临行前来看小熊，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第一天夜间的诱饵捕猎，失败了。这让林松感受到了这只熊的狡猾。看来经过了家园被毁、幼熊被抓走的惨痛后，这只熊已经处处提高了警惕。
昨天天一放亮，他就背着用来狩猎的家伙进山了。这次猎不到这只熊，他是不打算回来的，从连海平对他说的话中，他听出来，眼下这只熊，对他很重要；这次进山，他带够了备用的吃喝和用的。
自从不再干进山狩猎这一行，也就才两年年多一点的时间，可恍惚间，他竟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般长久。也许是因为，当你厌恶某一行当时，心底的记忆，就会选择性的将它遗忘，直至生疏。
翻过了三座山后，太阳已隐在西山处，在一片挺拔的白桦林子里，他见到了不久前走过杂乱的熊迹，啃过的动物尸骸；这里山低林密，呼啸的寒风被挡在山外，是个适合动物们用来“躲冬”的好场所，凭着他的经验，这只熊就躲藏在这座山林间的某个角落。
他将捕猎到的狍子放置在一处视线比较开阔的地方，划开内脏，让血腥气散布到林间。熊的视力不行，嗅觉却的异常的灵敏，十里外散发的尸骸味道它都会感知到。然后在迎风的二百多米外，将自己置身在雪窝中。只露出一处比枪口大不了多少的雪洞，为防寒冷，他让自己置身在两层厚的狍子皮筒中。
这一招，在鄂伦春猎人中，被称作“打窝子”，专门用来捕猎比较大型的食肉动物。
天色黑下来后，森林里笼上了萧杀的寒意，一轮残月，凄清的挂在天空，冷冷的映照着雪地。即使置身在雪窝里的狍皮中，寒气也透过雪层，侵袭进来。
狼的嚎叫，从远处隐隐传来。偶然间，一声熊叫声，厚重的传来，将狼的嚎叫压住。
他预料的不错，这只熊果然就在这座山间，接下来要比试的，就是看谁的耐力多了。夜半时分，熊没有来，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两只猞猁，摄手摄脚、小心翼翼的靠近了狍子的尸骸，在观察了半晌后，堂而皇之的簇拥上来，啃起了已经冻成坨子的狍子肉。
若不是因为被当做诱饵的狍子肉被冻住，变成冰一般硬，这点肉，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它们吃光的。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雪窝中看着，听着寂静的夜色中，“吭哧、吭哧”啃食肉的声音。
若是在以前，这时的他，只消将改装过的、异常明亮的手电筒打开，趁着动物发懵发愣的空隙，只要两秒钟，这两只猞猁，就会命丧枪口。而猞猁皮，是那些从内地赶来做皮毛生意的贩子们，最喜欢收购的一种，尤其是隆冬季节，皮毛厚重细密，可以卖上个好价钱。两年多以前，他每年卖掉的皮毛，挣到的钱，要比父亲种地卖粮的钱多上一倍。
但此时的他，只能等着，决不能开枪。那只熊一旦被惊到，便不会再来了，这个诱饵的方法，也会被熊识破。
冬夜是漫长的，好在寒意始终让他保持着清醒。夜半时分，两只猞猁终于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半具尸骸。当黎明终于来到时，又有三只乌鸦嗅到了味道，循味飞了过来，它们的喙是异常坚硬的，冰硬的尸肉，对它们来说，是不在话下的，“呜啊、呜啊”的啄食起来。
除了苦笑，他真是没有别的办法。趁着乌鸦啄食时，他把带来的干肉啃了一块后，睡了一觉，养足精神，才会应对下一个夜晚。而剩下的狍子尸骸，也就够支撑最后一个夜晚了。
夜晚如约而至，树梢上掠过的寒风，发出阵阵尖利的鸣叫，如果今夜那只熊没有来，自己唯有明日再去捕猎一只狍子去了。有一刻的功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那只黑熊根本就没有在这座山中！很久没有出来狩猎，他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对抗寒冷的方法，就是在皮筒中不停的摩擦双腿和双脚，让它们保持热度，这是他的狩猎师傅拉夫凯告诉他的。想起师傅，他才想起来，自从来到北川局里，就没有回去过靠山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过完年后，怎么也得抽出些时间，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去，虽然自己在决定不狩猎后，拉夫凯只用蹩脚的汉话说了句成语“人各有志嘛！”再没有说什么，但总觉得自己亏欠老人家什么，毕竟这一行是他老人家教出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拉夫凯的恩情，自己是很难报答了，除了去看望时，拎上两瓶酒，也没有别的方式了。
多久以前的事了？自己对狩猎这一行，着了迷的喜爱，看着靠山屯中居住鄂伦春人们，背着枪进入到山中，出山时，拖拽着大大小小的猎物，让自己羡慕得不得了，这才是靠山吃山最惬意的生活方式，充满了男人应该有的冒险精神。而父亲他们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平庸和单调，每日里伺候着几晌地，从土中刨食而作，靠天吃饭，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他不喜欢，从心底里感到厌烦。
寒意十足的月光下，雪变得惨白，黑幢幢的密林中，巨兽般的吞噬黑暗。映衬进雪洞里的月光，将卸下来的枪支刺刀反射出一抹光亮。这只枪还是赵双喜最喜欢用的那只枪，虽然枪托木柄已经残旧，木漆掉落，赵双喜却很少让人碰这杆枪，视作宝贝一般，而枪械库里的其他枪支，民兵们都可以随便使用。
林松在从连海平里接过这杆枪时，明白了他爱不释手的原因；对于一名常年进山狩猎的人来说，枪，就是命根子，使用起来，是否合手，是很关键的一点。这杆枪，细微处已经被赵双喜精心的处理过，抵在肩头，竟有了人枪合一的感觉。一枪击发出去，二百米处的酒瓶子随声炸裂，而肩头，只感到微微的震动。
夜已经很深了，熊仍然没有踪影。让他感到疑惑的，是昨夜里那两只猞猁居然也没有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猞猁是轻易不会放弃剩下的食物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它们又捕到了新了猎物，二嘛！就是附近还有比它们更凶猛的动物在环伺着。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侵袭来的困意也消散了；这个季节，比猞猁还要凶猛的，也就只有熊了。
两年多前，在一名鄂伦春猎人和黑熊同归于尽时，亲眼目睹的他只是感受到了这一行当的残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即使狩猎经验很丰富的猎人，时间长了，也会有失手的一天。但这件事，只是在心里有了阴影，萌生了退意，而真正让他彻底放下猎枪的，还是在一次狩猎中遇到的事情；如果说鄂伦春猎人和熊的同归于尽，让他感受到了残酷，那接下来遇到的一件事，则是让他感受到了这一行的残忍，万物皆有灵，他内心中被多年狩猎杀戮遮盖的善意，发出了芽，长出了根。
那年，从内地来的皮毛贩子们，突然出大价钱收购鹿茸，一根中等材质的鹿茸，居然抵得上一张熊皮的价钱，而这两者之间，不论是从危险程度上，还是难易程度上，是都不能相提并论的。靠山屯里的猎人们，都进山里了。出于对钱财的渴望，让他第三次跟随着鄂伦春猎人们翻越过了白嘎峰；那里很少有人涉足，山里的鹿群犹如家里圈养的羊群一般，成群结队的散布在密林中。
一切要比设想的还要顺利，进入山林中，三天的时间，每个猎人背上的鹿茸，都够份量了。黄昏时，林松前去河沿打水时，见到了一只前来喝水的母鹿。虽然母鹿没有鹿茸，但他迫切需要一些肉，用来往回走时近五天时间的干粮。
中了弹的母鹿，一个趔趄栽倒在草地上，就在他拔出刀向鹿走过去时，鹿又站了起来，肋下的血液喷涌而出，油绿的草地上，染上了一片惊心的色彩。
鹿向来时的方向，蹒跚着走回去。伤成这样的鹿，是活不了多久的，但此时若是冒然上前宰杀，很可能被它愤怒的蹄子伤到，再补上一枪，又浪费了宝贵的子弹。
他在鹿的身后，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穿过草地，来到密林中，那只鹿再次栽倒在地上，随着血液不断的流出，它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结果让他很失望，那只鹿居然又站了起来，耷拉着头，每一步都很艰难，摇摇晃晃，继续向林子里走，偶尔会撞到树上，却又顽强不已，蹒跚前行。
林松有些焦躁，眼看天快黑下来，割下肉还要赶到他们的宿营地去，那也是一段不近的路途。就在他不耐烦的架起枪，想要再补上一枪时，看着鹿倒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草丛里。
还好，它终于倒下了。
他慢慢的走过去，拨开茂密的草丛，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犹如自己心脏中了一枪，划破天际的怅然；母鹿倒卧在地，失神的目光，显示它已经不行了，却又奋力的将一只后腿伸开，一只小鹿正趴在那里，吮吸着母鹿的乳汁。
他的突然到来，让小鹿停止了吸食，睁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他从小鹿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混蛋，第一次感觉到懊悔，这么多年来，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那一刻，他看见了蓝天，看见了草原，看见了星空，也看见了无边的森林在天际蔓延，春来秋走的在唱着歌谣。
回到靠山屯后，他再不提进山狩猎的事，每日老老实实的跟着父亲下到地里伺弄庄稼。
短短的两年多的时间，可咋回想起来，竟是很遥远的事情。
夜，很深了，那轮弦月已经快要隐没在西山处了，树林中变得更黑暗，虽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狍子的尸骸处已经看不清了。也许今夜又是白等了。
浓烈的寒意，将空气冷化成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更加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正在变得麻木。
一阵脚踩雪地的声音传过来，犹犹豫豫的，走走停停。
凭着直觉，他想，那只熊终于靠不住了，在这样的大雪封山的冬季里，找到食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一只熊。
用诱饵捕猎，比的就是猎物和猎人，谁更有耐心。
一个庞大的黑影，影影绰绰的来到尸骸附近，在观察一段时间后，终于按捺不住食物的诱惑，啃食起来。
该行动了。林松将枪口对准黑影后，另一只手迅捷的将手电打开，安置了凸透镜的手电射出雪亮的光芒，划破刺冷的寒夜，照射到尸骸旁的黑影身上。
果然是只熊！这个季节，不再冬眠的，除只他要找的那只，不会有别的熊了。
那只熊愕然望向光源处，整个胸部暴露在枪口下，电光石火间，枪口喷出的火焰，让林子里一瞬间亮了起来，七点六二毫米的子弹急流奔出，打在熊的身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熊恼怒了，向着他藏身的地点，咆哮奔来；林松迅捷的起身站立，像大树一般的沉稳，目视疾熊，肩抵枪托。
一枪。
两枪。
三枪。
……
一百米。
五十米。
二十米。
……。
熊倒卧在他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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