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

阿呆并不是天生的傻子，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跟他一起玩。

记忆中阿呆是一个非常伶俐的孩子，玩捉迷藏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被找到（有时候还是他故意发出声音引导我们），更别说跳棋那种要用脑子的游戏了，他几乎从来没有输过。

那时阿呆也不叫阿呆，我们都叫他豆沙哥。

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跟我们家是邻居，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搬过来的。刚过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分别拜访过周围的邻居。他妈妈提了一袋的豆沙包，每家都按那家人的人头数送包子。

她说，自己以后会在附近卖包子，给大家尝尝，好好吃以后多关照。

说实在的，那包子味道确实不错，我一口气吃了两个。本来是好事，但总有好事者多嘴，非要给新来的小伙伴去外号，“豆沙哥”又的确很上口，大家就叫开了。

豆沙哥开始有些抗拒，后来叫得多了，他也就认命了。

后来，豆沙哥的妈妈真的推了一辆早餐车出来，在小学校门口卖包子。她的包子好吃，人又很大方，生意做得很好。只是，我似乎重来没见过豆沙哥在那早餐车附近出现过。

豆沙哥的聪明很快就突显出来，第一次考试，他就考了年纪第一，是所有科目都第一。立马就变成了老师的眼中宝，不过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总跟着我们一起爬树摸鱼，没有一点书呆子的样子。

我家离沙包哥最近，平时一起上学下学玩耍，很快我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单独跟他一起时，从来不叫他沙包哥，他的大名叫潘俊诚，我叫他阿诚。

阿诚有时候会拿一些包子送给我，我边大口的吃着，边招呼他一起，他摇摇淡淡说“我吃腻了。”

阿诚不吃包子，但很喜欢看我的小人书，我不喜欢看字书，小人书倒是有一大抽屉，被翻得又黄又烂，很多都是缺了前面后者后面几页。

阿诚常常会拿着一本书来问我，“后来着间谍被抓住了吗？”“那台超级计算最后被毁掉了吗？”“外星人回去了吗有没有把男孩带走？”我就很得意地给他讲后来的故事，也是为数不多他要请教我的事。

阿诚这么爱看书，他却没有自己的书，似乎他家里从来不给他零花钱也不给他买老师要求以外的东西。学校也没有图书馆，除了在我这里看书，阿诚也去借其他伙伴的书看。

不过，他从来都不把书拿回家，只是放在我这里，他说除了课本他妈妈不给他看其他的书。我觉得很奇怪，我妈巴不得我看书，只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买的那些课外书但只有阿诚认真翻过。

有一次，阿诚在翻一本书，忽然招呼我过去，指着一页给我看。

我看到那是一副插图，一只倒扣的玻璃杯，杯里爬着一只黑色的小虫子。

阿诚说：“这是跳蚤，据说它能跳得比自己身高高几十倍的距离，不过科学家做了一个实验，如果一直用玻璃杯罩着它，它每次跳起来都会撞着脑袋，再打开玻璃杯，它跳起来的距离就再也超不过玻璃杯的高度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想法，只是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哦，挺神奇啊。”阿诚着那页书，若有所思，却没再说什么。

我读到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回家，在门外时听到爸妈在聊天，说到阿诚的父母离婚了。我虽然小也知道什么是离婚，很吃惊，阿诚的妈妈白白胖胖的，见谁都笑眯眯的，脸上还有两个梨涡。阿诚的爸爸，瘦瘦高高的，皮肤有些黑，总是穿着白衬衣，虽然话不多见人也总是微笑着点头，他早上总是帮着妻子出摊才去上班，下午也常看到他跟妻子一起去菜市采购。

在我印象中，他们一家就是理想中的家庭了，父母都很亲切，孩子成绩又好，似乎也没听说过阿诚被他爸揍过。不像我家，爸妈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还会因为我调皮，就皮带伺候。

我安安静静听着，爸妈讲到是阿诚爸爸“在外面有人了”，阿诚妈妈都要疯了，又说阿诚妈妈太强势什么的，我就听不明白了。是他爸爸的错吗？还是他妈妈的错？

无论是谁的错，最后好像最惨的还是阿诚，他爸妈终于还是离婚了，他跟了他妈，不久他们就都搬走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个地方简直是爆炸新闻，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各种小道消息。越传越离奇，有说阿诚爸爸趁他妈妈卖包子时“乱搞”（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隐隐觉得是跟小偷一样的坏事），也有说他们的恩爱都是装的，其实关起门里闹得很凶，阿诚妈甚至动手打他爸爸。

阿诚走之前其实找我告别过，我问过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用黄土和肥宅做得“金牌”送给我，上面刻着“神龙飞天”。我也他最喜欢的那套《孙小空与猪九戒天空冒险》的连环画送给了他。

阿诚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直到我读玩小学初中，离开小镇去了外地读高中，他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我高二那年暑假，我回家住了两个星期，一天下午，家门口开来一辆货车，我那时正在门口都弄家里的狸花猫。

我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中年女人，她看了我一眼就笑着问我是不是路宇旻。我点着头谨慎地望着她，她朝着车上叫“俊诚，你快下来啊，是你的好朋友小路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动，再看向这个女人，之见她虽然瘦了很多，脸上的梨涡还是一样的。我叫了一声“林阿姨。”她很高兴地冲我点头。

此时，从车上慢慢走下来一个男孩，那男孩又高又瘦，皮肤苍白，还戴着玻璃瓶一样厚厚的眼镜。

我愣住了，这还是之前那个豆沙哥，那个小俊吗？他动作迟缓僵硬，畏畏缩缩，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我试试探着叫他“小诚”，他没有看我，而是东张西望。

那天以后，阿诚跟他妈妈又住下来了。渐渐的，大家开始传说阿诚傻了，他很少出门，出门时一堆孩子会围在他身后叫大叫他“阿呆”。

我远远看着这个儿时的玩伴很失望，我不再理会他，即使擦肩而过也不去看他。

一天晚上，我们吃饭时，母亲忽然提起阿诚，据说他离开小镇后跟着他母亲去了一个大城市，他母亲很厉害挣了很多钱，把阿诚送进了重点中学。阿诚也非常争气，成绩又是最好的，老师都很看好他。

一次，阿诚学校与国外一所学校互动，阿诚的表现非常高，国外学校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他可以作为交换生出国留学。没想到阿诚的妈妈不同意，这就算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她居然都不让诚去学校。

母子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诚变成了一副痴傻的样子。阿诚妈把他送去很多医院，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阿诚妈生意也不做了，带着他回到这个小镇（当年的房子只是出租），想要用美好的童年记忆换醒阿诚。

不过现在看没有什么效果，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要走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阿诚，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吃完饭，我就跑去阿诚家，想要看看他。

我敲了门，很久门才开，阿诚的妈妈皱着眉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她看到是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把我让进屋子。

客厅很干净，只摆着简单的家具，阿诚妈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叫阿诚。她敲了很久的门，最后一脸不好意思的回来了，说阿诚休息了，让我明天再来。

我站起来就要走，阿诚妈说坐一会儿吧，难得家里有客人，我便又了。

阿诚妈端了一杯水给我，我手里抓着那只玻璃杯，听着阿诚妈妈絮絮叨叨说着，说阿诚小时候多听话，说她多爱阿诚，说阿诚这样她多难过，说她回好好照顾他一辈子……

那晚上我几乎没说什么，都在听阿诚妈说，最后几乎是逃回家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阿诚，不久他们母子俩就搬走了。

我有时会想起阿诚，想起他说到那只被盖在玻璃杯里的跳蚤，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阿诚也也被玻璃杯盖住了，他本来可以跳得很高，但现在他被困住了。

我也想，是不是所有人其实都被玻璃杯盖住了，只是有的人的玻璃杯高一些，有一些人的玻璃杯矮一些。

我向上伸伸，想要把那只玻璃杯举起来，当然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时，母亲走进房间，奇怪的看着我的动作，然后对我说：“你干嘛呢，就要开学了，也不见你看书，马上就要高三了，你就没有一点压力吗？如果高考没考好，就没法进好大学，今后就业就难了，你想以后跟你爸爸一样辛辛苦苦又碌碌无为一辈子吗？”

我忽然感觉到了那只玻璃杯在慢慢向我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