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志伟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天色灰蒙蒙,树叶徐徐飘落。
汽车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埃,淹没了整条海关大道。
破旧的垃圾桶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正弯腰翻找塑料瓶。
倏忽间,我的意念开始飘扬,飞过万水千山,飞过黎明与黄昏,飞过稻田,飞过乡村公路……六百多公里外,有一个老太曾经也时常捡拾塑料瓶。
而此刻,你是不是正坐在墙角下等待夕阳从你脚边慢慢退去,还是一个人瑟缩在火炉旁面对着寒风冷雨。
我在想,1930年代出生的你,都经历了什么呢?日本鬼子还没有被赶跑,在血雨腥风的年代里你呱呱坠地。四五十年代是你的青春时光,从旧中国到新中国,战乱方平,民生凋敝,在饥饿中成长的你,没有读过一天书。六七十年代,文革动荡,大跃进,大锅饭,挣工分,年富力强的年纪,你生养了七个孩子。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儿女成家,身体每况愈下,世界已经将你抛在身后。二十一世纪初,丈夫病逝,从此成为孤寡,独自守着亲手建起的老屋和苍凉的回忆,在无数个夜晚以泪洗面。
试想,面对这样的生活,谁不会弯腰去捡塑料瓶呢?
假如命运换一种方式对待你,让你出生富贵,让你读书,让你不用下地挣工分,不用肩挑重担,不用生养七个孩子,仅仅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可以有时间享受生活的女人,你还会弯腰捡塑料瓶吗?
有一次我去看望你,买了一大袋东西,都是你喜欢吃的零食。当我牵着你的手一起坐下时,你伸出右手,笑嘻嘻地给我看你手指上的“戒指”。我凑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铝环,一个机械零部件。这是你上山砍柴时捡到的,你以为是别人掉的戒指。你把它戴在手指上——那双很黑很老、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你的脸上尽是幸福。我没有说破,我想把这份美好留在你心里。那一刻,我意识到,你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美、有小虚荣的女人。你的生命里有过首饰吗?有过漂亮的衣服吗?有过时尚的发型吗?有过美艳的妆容吗?没有!在最美丽最纯真的年纪里,你真的什么也没有。
“真好看!”我说。
“是吗?我也觉得!”你说。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看望你。这次我买了一件漂亮上衣,一双棉鞋,我相信这比零食更能吸引你。你开心地当场试穿了,自己上下打量着,像一个在试衣镜前的少女。最后,你竟然直接穿着新衣去厨房做饭,连围裙都没有系。
在我的印象中,你的打扮永远是一个样,从来没有过改变:短发,麻布衣裤,始终系在身上的缀满补丁的围裙。从少女,到少妇,到大妈,到老太,哪一个阶段让你真正做过一次充满少女心、爱美、有小虚荣的女人?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幸福,你的天真,你的可爱。尽管,尽管,那是几十年后的一刹那。
丈夫死了之后,你第一次去坟前看他。一个黄泥裸露的小土堆,没有石碑,没有华丽的装饰。里面的人,刚刚埋下不到一个月,蛆虫还没有完全啃完他的血肉,棺木还没有开始腐烂。你蹲在坟前,嚎啕大哭,哭声里,全是爱,全是恨——是啊,这个男人给过你什么温情呢?生前没有,死后更没有。
你就这样一直哭着,诉说着你悲苦的命运,荒无人烟的山岗里,只有你的声音。你一边哭一边为他拔草、为他清理坟丘,哭声渐渐呜咽。最后,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阡陌间,只有你瘦弱的、不时捡拾塑料瓶的身影。
那是一个下午,天色灰蒙蒙,落叶徐徐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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